扯蛋派小说《明天》

叶生

云原来是红色的，然后变成了灰色，现在是连灰色都逝去了，只有黑色的天空高傲地悬挂在木子村的头顶。
       木子村位于高耸入云的天狼山下，村子中间有一棵百年老树，旁边有条清澈的小河。村民们有个老习惯，天黑后，吃完晚饭就喜欢来到树下聊天；当然，那只是男人们的事，虽然谁也没有规定女人们不能来聊天，但是如果天黑后树下面还坐着一群女人在闲聊，也的确不成样子。或许是因为冬天寒冷的缘故，树下的人变得越来越少，只剩下耐得住寒冷的几个人还在那儿活动，所以村子好像也受了大树的感染，显得越来越凄冷。
       木城自己一个人坐在堂屋里喝酒，暖和是暖和了，心里却很郁闷；他还在想着八年前村子里发生过的两件大事。一件是因为耕地被征用，村里社里要扣下近六成的补偿款，所以村民把县里乡里的工作人员围住了半天，但谁也没有动手伤人，只是同他们理论，向他们要个公道而已。领头讨公道的而且态度最坚决的就是木三叔，最后来了一大群制服，带走了许多村民；最后，木三叔获得了八年的监狱生活，还开除了他的一九六三年获得的党籍。另一件事，是因为两家都开了经营副食品的店铺，而且门对着门，生意上难免会相互有些影响，木小马就割了木星星一家三口的脑袋，弄得全村都不得安宁了很长一段时间；可是，最奇怪的是木小马居然没有得到死刑，因为他一夜之间得到了村民们从来没有听到过的精神病，——法医赐给他的。
       八年前，木三叔成了村民们心里的英雄，因为抗争的结果，虽然他是开始了八年抗狱的生涯，而村民们的补偿款也一分不少的发到了大家的手里，——虽然有些村民不到一个月就已经把补偿款在赌桌上输光了。
       现在，——也就是明天，——英雄就要回来了。而八年的时光，有时太短，一眨眼就消逝了；有时又太长，长到最刻骨的爱，或者恨，也会被磨蚀得不留下一点一滴的痕迹。
       木城想，人事无常，又能有什么法子呢。然而他还是提了个建议：每家都出一点钱，——拿出五元，十元，二十元都可以的，愿意多出的也不反对——为木三的回来凑几桌酒席，算是接风洗尘；出了钱的，每家派一人去赴宴。他自己跑了三十家，愿意出钱的才有八家，筹集了一百五十元。最让他郁闷的是，不出钱的那些人所说的话，多数是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可是我们现在为了药费学费还在四处借钱呢”，有的却说“当时我们也参与了的，不能都算他的功劳吧”，有的却说“那年去了的，不是回来了吗？他那时没回来，是他运气不好，跟我们又有什么关系呢”，有的干脆连门也不开，就让院子里的狗叫声来招待他……。他觉得这都是时间的功劳，所以连郁闷也是他自找的，与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村人无关。
       夜，渐渐地变冷，变寂静；村里的狗，不知道是因为冷，还是因为寂寞，总是不计时间地习惯性地吠上几声，使夜色也偶尔会得不到自己制定好的安静。
       “狗日的！这些忘恩负义的狗东西。”
        “操他妈的！做点好事，还要被曲解，被嘲弄，甚至于被诬陷。”
       听声音和说话的口气，木城知道木桶和木瓜两人遇到的情况也不怎么好。紧跟着，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屋子，拿了木城的酒杯，轮流着一人一口，喝干了杯里的酒。
       “三十五家，才有七家肯出。狗日的！”木桶气愤地说。
       “比我的好一点，我跑的三十五家，肯出的才有六家。”木瓜说。
       两人嘴里说着，一边把记录的纸和收到的钱放在茶几上，跟木城一起开始计算钱数和人数和酒桌数。木桶收了一百三十元，木瓜收了一百元。加上木城收的，总共是三百八十元；有二十一家，加上他们三人——三家，是二十四家。木城已经给他们每人倒了一杯酒，又抓了一大盘青枣来下酒。三人商定，既然出头做这事，就应该比别人多承担一些；木桶和木瓜每人愿意出八十元，木城愿意出一百元，这样一算，钱数是六百四十元，人数预计是二十七人，——让木三叔额外多带两个人参加，——摆三桌，包给村头木羊家的“吃光饭店”：全部吃光。商议结束后，又继续喝酒，继续发牢骚——
       “操他妈的！说我们是不是没酒钱了，这回要打大家的秋风了……”木瓜狠命地咽下青枣，说。
       “我遇到的，和你们一样。”木城说着，一边喝下一口酒。“……木石家，木栓家，我根本就没去。就是饿死，也不踏进他们的门……”
       “那两个狗日的村长社长！如果不是他们向上面谎报军情，跟乡里串通一气，来坑害村民，木三叔会这样惨吗？”木桶说。
       “有几家，是要出钱的，但我没有收。”木瓜自己倒满一杯酒，说。“你听他那口气，‘拿去喝酒去，我们不缺这点钱’，好像我们是去讨饭一样。我没有收，转身就出来了。”
       “木大梁说的话，更是气人，你听他怎么说，‘老二！给他们一点钱，他们明天要到饭店里喝酒吃肉！’把我们当成什么了？”木桶显得有些激动，有些悲愤。
       “事隔八年，就已经变成这个死样了。”木城咽下嘴里的酒，说。“当年领到钱时，大家都兴高采烈的，都说木三叔就是大家心里的大英雄。现在都变了，唉！……”
       “本来想全村人热热闹闹地欢迎欢迎，让木三叔也有个安慰。”木瓜的脸色喝得有些微红了，遗憾地说。“现在就这么二十多家，木三叔见了，不知道心里会是什么滋味。……”
       “哇……哇……”的夜鸟声刺入了夜空，夜空没感觉到痛，依旧黑而且冰冷，而且笑的声音都快要冲出来了。
       “你们三个又在喝酒啦！”
       话音一落，接着便进来一个老者；他身上穿着一件又黑又亮的毛皮大衣，脸上堆满了红通通的肥肉，胡须刮得干干净净；头发梳洗得油光可鉴，似乎连蚊子都没有办法在上面立足；两眼睁得大而且圆，像牛蛙似的。
      “木四叔！……”
       “木四叔！……”
       “木四叔！……”
       三人立刻站起来，低着头，柱子一样立在屋子里，等候这位家族里较有威望的长辈的训话。

[ 本帖最后由 叶生 于 2013-12-9 22:08 编辑 ]

叶生

“你们做点善事义事，我是支持你们的。”木四看了看茶几上的青枣，酒杯，记录出钱人的纸，慢慢地说。“木城一进院子，我不是马上就把十元钱交给他了吗？……你们三个，都是三四十岁的人了。木城呢，就知道整天地喝酒，弄得假期里孩子无法安静地看书和做作业，……木瓜木桶呢，整天就知道赌钱，而且夜里隔三差五地往县城跑，——县城夜里都给你们发金元宝，还是美金，弄得你们非要三更半夜才回家？……不喝酒，不赌钱，不跑县城，你们会死吗？……”
       “不会！”三人异口同声地回答。
      “消磨时间的方式有许多种，怎么就不选择个好的呢？”木四用眼睛的斜光，扫了三人一下，接着说道。“就像我吧，都退休了，一大把年纪的人，不也是每天一有闲暇就拿书来看吗？多看看书，一方面增长知识，一方面消磨时光，这真是个一举多得的好习惯。你们怎么就不学一学呢？”
       “…………”
       “…………”
       “…………”
       “不多说了，你们自己好好地去琢磨吧。”木四见他们三个都低着头不说话，丢下最后一句话，两手放在背后，成交叉形状，迈开八字步，跨出屋子，走了——
       “狗日的！”屋子里静了一会，直到脚步声听不到了，三人才重新坐下来；木瓜这才喷出肚子里的话。
       “狗日的！六十五岁的人，还把老婆给离了。”木桶也憋不住了，气愤地说。“他现在的老婆，比他的孙女都还小呢。这样的货色也配来教育我们？我呸！”
       “狗日的！如果天天读书把人读成像他那样的臭德行，”木城喝了一口酒，冷冷地说。“那么，我宁可天天喝酒，天天赌钱，天天跑县城，也坚决不去看那些破书。来教育我们，他还不配！”
        夜已经越来越冷冰，村里的狗今夜却吠得有些古怪，声音好像突然间流浪到了远方，只把黑和冷留给了还在坚守着村子的人们。
       子时未完，他们已经喝得全身热烘烘的。
       然后，三人又商定了明天需要做的一些事情。明天就在村里安心地等待，因为去县城火车站接木三叔的是他的老大和老三，用的是木三叔家老大的微型小客车。人接回来后，先到木三叔家行问候礼；接下来，木瓜去“吃光饭店”订饭桌，订好后，立刻去通知出了钱的二十一家派人来参加酒席，时间是下午五点半。商定完，木桶和木瓜便回家休息去了；木城也趁着酒气，回到卧室，一倒下便呼呼地睡着了。
       第二天，木城醒来一看，巳时都快要结束了。他急急忙忙起床，洗漱完毕，因为老婆回了娘家还没有回来，女儿又吃住都在学校，只能自己动手，弄了一大碗面条来填饱肚子。吃完后，把藤椅搬到院子里，一边晒太阳，一边等候有关木三叔的消息。就在这等候的空隙里，他的脑海里突然冒出夜里梦的片断来了：
       ——他的女儿满脸是血，身上皮鞭的伤痕清晰可见，正在哭着，一面告诉他被小姨卖到广东佛山的遭遇，说是被卖给凤天南的儿子做小老婆。每天不是挨骂就是挨打，而且革命以后的佛山，不知怎的，许多凤天南像雨后春笋一般全都冒出来了。……她是整日以泪洗面，整日盼望着雪山飞狐来救她脱离火坑，还说如果雪山飞狐不出现，那么来个黄飞鸿也可以凑合，只要能救得了她就行……。
       ——他经过一个村子，看见许多人把小孩子和老人扔进村口一个正方形的约八九米深的水坑里，而且还能看到那些老人和小孩子或站或坐的呆在水底，都仰着头向上面观望，没有惊慌，没有恐怖。而且，村里的所有人都把他当成了敌人，都想杀死他，要杀他的人之中也有他的亲戚，所以他便只有拼命地逃跑……。
       ——他站在一个城门下，抬头就看见“酆都城”三字；每个字都张开正方形的大口，露出两排金光闪闪的牙齿，上面留着明显的青草色的痕迹，估计是刚刚吃过许多草料的缘故。进了城门后，两边是正在盛开着的茶花；有花瓣六面展开的六角恨天高，红得发紫的朱砂，白中带青的童子面，粉嫩粉嫩的牡丹，鳞片模样的大红松子壳，粉红中略含紫罗兰色的雪妍，还有宝珠茶，松子鳞，凤山茶，大红桂叶……等等，布满了整个街道。他一路走进去，直到看见一个公园似的地方才停了下来，因为他见到了木三叔，而且木三叔正在被花包围着的空地上练太极拳。他向木三叔走过去时，木三叔也看见了他，便停下拳式，拉他在空地旁边的长条形石凳上坐了下来，并且心花怒放地告诉他：“他已经在这里找到了组织，已经恢复了党籍……。”见到木三叔充满无限幸福和满足的样子，他流下了快乐的十八桶眼泪，这些泪水给清洁工增大了许多工作量，所以泪流完之后，他自己觉得特别特别的愧疚……。
       梦里的情形，使木城增添了莫名其妙的不安，因为同胞间互相陷害的事现在已经不能使人奇怪，而亲人间互相陷害的事也已经渐渐地不能使人奇怪。“酆都城”却让他的思绪变得一会儿是一塌糊涂，一会儿是稍稍地生出几点喜悦。然而，现在是午时都快要结束了。
       “好消息！人已经接到了，正在回来的路上呢。”
        木瓜急急忙忙地跑进院子，一边喊道。木城给他抬了把藤椅，让他坐下，又倒了两杯茶，慢慢地说——
       “好！就按照我们商定好的做。”
       “木桶早就在村口候着了；他说他负责联络他们，一有新情况就打电话。”
        两人便闲聊些平日遇到的趣事，一边慢慢地等候。
       未时要结束的时候，木瓜的电话响起来了，收到的消息是：快要到乡政府门口时，木三叔突然昏厥过去了，他们只好掉转车子，往县医院方向去了。到了申时，传来的消息是：完了！因抢救无效，木三叔——村民心中曾经的英雄——已经在医院里断气了。医生还说，死者的五脏六腑全部都有毛病。而村里的木三叔家现在已经变成一片哭声了……。
       不一会，木桶也沮丧地进了院子；他们三人现在已经没有任何办法了，只好重新商定，把筹集的六百四十元全部交给木三叔的家人，变成办丧事的费用。按照村里的老规矩，死在外面的人是不能进村的，所以他们三人便到村口帮忙搭建棚子，当作临时的灵堂。
       木三叔家的院子又恢复了八年前曾经出现过的热闹，但这次不再是慷慨激昂，不再是同仇敌忾，不再是义愤填膺，而是变成了：有来劝哭的，有来帮忙的，有来看哭的，有来陪上一点眼泪的，有来陪上几个唉声叹气的，有来吃瓜子糖果的，有来喝茶的，有来通知必须火葬且埋到公墓区的……。
       天黑以后，尸体已经安安静静地躺在了两条板凳支撑着上面铺着稻草的木板上；前面摆放着一张木桌，上面有冒着香烟的炉子，果盘，三个酒杯，三个茶杯，一碗油炸的豆腐干，一碗油炸的豆腐皮等；最显眼的是一对高大而苍白的蜡烛，它们熊熊地燃烧着，摇荡的光芒似乎正在尽了毕生的力，要刺死夜空里半死不活的星辰。
       但是，尸体好像显得特别温暖如春，他的脸在烛光的庇佑下隐隐约约地散发着红光，——估计是已经把木桌上的酒都喝干了。


2013年11月28日初稿
2013年11月30日修改稿

[ 本帖最后由 叶生 于 2013-11-30 23:43 编辑 ]

千朔

3楼，鬼可可

叶生

原帖由 千朔 于 2013-11-30 23:37 发表
3楼，鬼可可

这丫头一抢楼，鬼哥只好发成两帖啦

千朔

原帖由 叶生 于 2013-11-30 23:38 发表

这丫头一抢楼，鬼哥只好发成两帖啦

跳楼发也沒关系啊

叶生

原帖由 千朔 于 2013-11-30 23:45 发表

跳楼发也沒关系啊

才四千多字，两楼也够用了

寒山依依

好长啊

叶生

原帖由 寒山依依 于 2013-12-1 20:11 发表
好长啊

谢谢依依！可是，四千多字也算长吗

莫O0o

艾玛，蛋都扯碎了

叶生

原帖由 莫O0o 于 2013-12-9 22:24 发表
艾玛，蛋都扯碎了

圈儿也冒出水面啦

章浅浅

该来点颜色

宝贝儿

上去

叶生

原帖由 章浅浅 于 2013-12-12 09:44 发表
该来点颜色

谢谢浅丫头和小格格！鬼哥的下一篇也修改完了，待会发上来

叶生

原帖由 宝贝儿 于 2013-12-18 10:50 发表
上去

谢谢宝贝儿

叶生

宝贝儿原来也去过乌有之乡？可惜被关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