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在吹（外一）

杨修庚

讯问室里，一个嫌疑人问我，能判多少年，我说，没法告诉你。他说，十年？我说差不多吧。

他的眼圈红了。

一会就抽泣起来。

能离婚吗？

他抬起头，满眼是泪。

我说，当然能，不过为什么呢。

我不想连累人家。

我说，你这个想法挺像个男人，不过如果是我，我不会这么做，因为这是你最需要关心的时候。夫妻的感情，最能体现在患难的时候。

你知道，我是个孤儿。

他抹了一把泪水。

我结婚晚，没有孩子，她是我唯一的亲人，我……

他说不下去了。

我静静地等他平静下来。

他眼睛红红地望着天花板：我们很穷，她跟着我就没过上好日子。我就是想让她过好点儿，不让人家看不起。

我说，我挺能理解你的。人的命运生来就不同，不去抱怨，积极改变，这是我们的使命。但是，现在你需要做的是，是平静下来，对自己的过去的路有一个反思。

他有点恨恨地说，他们真是啊，十二笔，都给我咬出来，一笔也没漏过。

他说的是同案的哥们儿。

人生很短，青春很短.他喃喃道，面如死灰，情绪低沉。

我不同意你的说法。我说。十年其实很短暂。如果你能用十年考虑明白了你的路，十年后你还有很多美好的人生。

他说，我就是不舍得她被人嘲笑。

我知道你的心情，我相信，你妻子也很爱你。所以，不要太悲观，事情不一定如你想象的那么绝望。如果你提出离婚，你妻子可能会更伤心，因为你对她不信任。

他沉默了。

你回去吧，我说。

警官，能让我在这里静静吗？

我说好。

我出去，望着窗外的天空，风吹着树枝，摇摇摆摆。秋高气爽，自由无比清晰而珍贵。

几分钟后，我回到了讯问室，他看着我，眼睛里有了一些亮光。

想好了吗？我问。

嗯，我明白了。谢谢你，警官。他说。

只要回头，总不晚。我看着他的眼睛。

他站起来，走出讯问室，到了门口，他突然回身。

深深鞠了一个躬。


困


面对的是一个盗窃嫌疑人，大嘴大鼻子，一脸不开化的呆滞，26岁。卷里显示，他是两个月前被假释的。

例行公事，姓名，年龄，家庭成员，有无前科，犯罪动机。

怎么才出来就又去偷啊？

我训道。

不料，嫌疑人竟然哭了，我是没办法啊，我没有一点儿出路。

仔细了解，他父母双亡，家里的四间房在他服刑期间被推倒了。没亲人，没工作，没收入，而且，他没有户口。

这是他的最大困难。

没有户口，就没有身份证，什么工作也干不了，有力无处使。我什么手续都有，出生证明，村里证明，假释证明，去了派出所，就是不给办，说要有父母的DNA鉴定才能认定我的身份，可是我的父母早已经不在世了啊。

嫌疑人悲愤之极。

去派出所报到，也报不了，没有我这个人，我都26了，我什么办法都用了，就是没有办法落了户口，你说怎么办？

是啊，我说，你的困难很大，没有身份证，的确很麻烦，派出所的人也没有错，他们是按照程序办事，按照规定办事，这是他们的职责。我知道你的困难，但这个仍然不是犯罪的理由。你的问题在于，自己把自己的路堵死了，无处可去，你的出路就剩下一个小孔，就是犯罪。

除了监狱，我无处可去，他一脸破罐子破摔的神情，至少在监狱还能活下去。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苦恼和烦心，无论是罪犯还是警察，无论是高官还是平民，都是。而我们的世界就是有这样的充满自己的烦恼的人组成，每一个充满烦恼的人和每一个充满烦恼的人在打交道，又涉及到每一个人的权利和义务，每一个人都要给每一个人带来新的烦恼和麻烦，这个世界真是无法生存。

谁能解开这个死扣？

我正色道，你的问题，不在于犯罪，而在于你失去了方向，你活着，就是行尸走肉，和死了一样。

他说，就是，我就是想快死。

那你自己了断是了，还干嘛来麻烦大家？

他无语。

你什么也不要说了，等这次出来后，你来找我，我给你协调你的户口问题，看看怎么回事。但你现在的问题是必须认识到，任何理由都不是你犯罪的解口和理由，你活着得有自己的意义和价值。

他眼睛放光了，真的，那我太谢谢你了。

我不想你感谢我，我想你自己好好活，好好认识自己，好好改正自己的错误。

他脸上终于有了一丝笑容，我记住了。

我有一个女朋友，你能给她打个电话吗，让她给我存点钱。

我很意外，你还有女朋友?

他羞涩的点点头。

那你更不应该犯罪了。

你能给她打电话吗？他急切地说。

没问题，我说。

他笨拙而认真地把电话写在一张纸条上，仿佛寄托了无限的希望。

提审结束的时候，他是带着微笑回去的。

中午，我拨通了那个电话。

喂。一个女孩的声音。

你好，你是某某的女朋友吗？

对方沉默了片刻，就挂了电话，再打，提示已经停机。

一阵风吹来，写着电话的纸条轻轻的飘落到地上。

[ 本帖最后由 杨修庚 于 2014-6-19 13:49 编辑 ]

凤凰影子

每个人来到这个世上，所谓的国家就应该承认他的生存权，为什么要为一纸户口而排斥他们呢！

阿鹏

十年其实很短暂。如果你能用十年考虑明白了你的路，十年后你还有很多美好的人生。

阿鹏

每个人来到这个世上，所谓的国家就应该承认他的生存权，为什么要为一纸户口而排斥他们呢！


附议：赞同！

盆栽菩提

是两篇吗？
建议第二个标题也用粗体编排一下。
都是来自真实社会的现实题材，关注，悲悯之心溢于言表。而背后所揭示的问题更值得我们深思。
文字挺干净的，脉络清晰，余味不绝。
这个我推荐精华。
心情难得这样硬实的文章。

盆栽菩提

按我的理解，第二个的后边这两句不如去掉，不知杨兄认为怎样？


每个人都不是救世主。每一个人都救不了每一个人。

但我们共同生活在这个世界上，还是需要：每一个人都不要只做每一个人的每一个人。

意思我们都懂，何必再说出来呢？

杨修庚

谢谢大家思考这个问题。

菩提的推荐好给力

同意你的看法，最后有点多余。

[ 本帖最后由 杨修庚 于 2014-6-19 13:51 编辑 ]

ke_ke_lingmeng

简单的镜头描写给人深深地思考。关注底层，关注人性。
好文字，值得一读。
推精。

静雪

读出了一种正义和智慧，有质感的文字，真正值得精华的文字！赞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