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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
---醉里寻欢
在我幼年的记忆里,我是通过这样一个事件开始深深记住父亲的:
那一次,父亲在干木工活,我在一旁玩耍。木头倒下来的时候,我愣愣地站在原地没动,看着父亲急切地闪往一旁,木头擦着我的肩沉闷地砸在地上。
父亲没有拉我,之后他扯开嗓子吼起来:你傻啊?木头倒下来你都不晓得躲?
此前我刚因为犯错遭致父亲责骂,这时更是不敢说话,我惧怕父亲宽厚的手掌。
这是父亲深深印给我的第一印象,我懵懂地觉得有些蛮横无理,不关心我,甚至不如和蔼可亲的邻居叔叔。那年我5岁。
80年代是一段为口粮奔波劳碌的日子,稻谷产量十分低下。一家五口人,加上亲朋好友过红白喜事的礼数,往往三个月就没了大米。此后的日子便以红薯和面食为主,年幼的我和哥哥对红薯和面食的味道深感痛苦。
为此每逢邻居家的晚饭时间,我便悄悄溜去,骗出同龄的伙伴,蹭些米饭吃。煮熟的大米在口中回味甘甜,久久舍不得下咽。
母亲几次将我阻止,我悻悻地回来,看见父亲只默默地叹着气往屋里走。
母亲哽咽着说:儿啊,你不能老去别人家找饭,要吃米饭,我和你爸给你刨。
此后父亲做了一套蒸发糕的用具,每到农闲时节,便用些粗米磨了浆,蒸成发糕。每日凌晨担着出门,晚上便可兑换些米回来。
如此一段时间,家里的日子逐渐好过一些。父亲看着我们端着米饭欢呼雀跃的样子,眼睛却红润起来。而后满足地扒着碗里的红薯。
后来我想,父亲那时的眼神该是悲怆且幸福的。悲怆着现实的无奈,幸福于我和哥哥脸上的满足。
我长到八岁的时候,父亲便开始要求我帮着家里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了。其中两件事,父亲完全影响着我现在对儿子的教育。
一天傍晚,我和父亲赶着牛,挑着柴从山里往回赶。七八里路,对于挑着木柴的我来说,已经很艰难了。我跄踉地走着,一个不小心绊倒在地,木柴压在我的背上。
父亲在前面听到声音,放下木柴来到我身边。我委屈地趴在地上,抬头望着父亲,盼着父亲慈祥地把我拉起来,盼着父亲使劲跺着绊倒我的石头大骂:“我让你绊倒我儿子,我踩死你,我踩死你。。。。。。”然而没有,父亲只是站着,平和地对我说:“自己摔倒的,自己爬起来!”
我眼里充满疑惑,更是满腹委屈。父亲是一本书,此时我读不出父亲给予我的关爱,却不是父亲藏得太深,只是我读得太浅。
过新年的时候,我缠着父亲带我去姑姑家里拜年。姑姑家在万山,与我的家相距六十里。父亲初时不肯,后来就跟我谈起了条件——所有的路程必须自己走。
年幼的我高兴万分,根本不懂得路程的遥远和途中的艰辛。
我们凌晨六点出发,一段路程后我就觉得双腿酸软,浑身冒汗。父亲却变着法子拒绝背我,他露着笑容用精神胜利法使我坚信:就在前面不远,再坚持一下就到了。
当十余个“就在前面不远”过去之后,父亲终于指着一栋低矮的土瓦房说:“看,那就是你大姑家了”。
整个过程父亲没有背着我走一米,但父亲赞赏的眼神却让我心里有浓浓的暖意。
父亲不善言语,但是父亲却给予我们厚重的爱。这是我从父亲的行动中读到的,这一辈子都牢牢印在我的心底。
这日父亲浑身是伤回到家里,母亲揭开父亲的上衣就痛哭起来。父亲背上到处是淤青的痕迹,疼得父亲只咬紧牙关忍受。
母亲紧紧询问才得出实情,原来父亲去一个曾经干活的工地索要工钱,工头以质量不过关为名,要克扣父亲二十块钱,父亲激动着和他们争论,却招来几个人提着钢管围打。
母亲低泣着说:“钱没有就算了,哪有身体重要,你看这一身给打得。。。。。。这不受罪吗!”
好歹钱还是要回来了,父亲把钱从裤兜里拿出来交给母亲:“这多少斤米呢!可以让娃娃们少吃点红薯。”
哥哥没有哭,我也没有哭。我们望着父亲的伤,想着父亲的话,只觉得喉头哽咽,哭泣的声音被堵在喉咙里。
忽然我努力想成为一个懂事的孩子,给父母分忧的好孩子。此后的日子我一直这样努力着,我不再去别家蹭饭,亦很少和同龄孩子一起玩耍,积极帮着家里做些家务活。
我努力读书,成绩连续在年级名列前茅。奖状和村里人的赞美愈发多起来,我看见父亲脸上欣慰满足的笑容渐渐多于往日。
父亲就是这么容易满足:衣能遮体,食能果腹,孩子健康懂事。他便能在平常的日子里发出爽朗的笑声,干活时哼哼小曲儿。
我以为我已完全达到父亲内心的标准,再不会在我身上皱一皱眉头。父亲却在我上初中二年级的时候,用另一个事件告诉我又一个道理。
插秧季节,是农家繁忙的日子。这个周五父亲没有安排周末插秧,同学邀约我去他家帮忙的时候我便痛快应承下来。
后来回家才知道,父亲和哥哥周末顶着烈日也在插秧。我心里忐忑不安,坦白说,恐惧多于愧疚。父亲厚实而有力的手掌,一直是我内心的阴影。
晚饭时,父亲却出奇地没有任何反应。直到饭后,父亲让我坐在他的对面,开始给我讲道理。从我幼年时犯的第一个错误说起,父亲说了他对我的惩罚,说了对我惩罚的方式的理由。
说到一半,我已低泣不止。父亲平静的言语让我内心十分难过,此时我反倒希望父亲狠狠抽我两巴掌,咆哮一番。可父亲不理会我的哭泣,依旧缓缓地说着。
我至今依然深深地记得父亲说的最后几句话:今天不打你,是因为我相信你已经长大,相信你懂得事情的轻重缓急,相信你懂得分析事情的利弊了。以后也不会打你了,但是,以后你每做一件事情,都需要你自己去判断斟酌,你要为你自己做的事情负起责任来。
从那以后,父亲果然言行一致。我们没有再听到父亲粗暴的历吼,即使碰到如爷爷的赡养问题,父亲也是以情理说服母亲。我清晰地记得那个事件的整个经过。
父亲那一辈共有七姊妹,几个姑姑出嫁以后,赡养爷爷奶奶的责任就落到了父亲和两个叔叔身上。爷爷当家时一贯地偏袒两个叔叔,对父亲母亲甚是冷落,现在两个叔叔对赡养爷爷奶奶找各种理由推脱,爷爷奶奶长时间由父亲母亲照顾。母亲气愤不过,忍不住又一次在晚饭后向父亲提出抗议。
父亲沉默半晌后说:“这个事情你以后都不要再说了,那是我的爹娘,再怎么对我不好也是我的爹娘,也把我养大了。我不管别人对面对他们怎么样,我就得给我的爹娘养老送终。”
见母亲还是不服,父亲又说:“世事都有因果,顺才他们现在这样对老人,以后他们的孩子会还给他们的。”
母亲沉默了,之后对爷爷奶奶也是尽心服饰,直到爷爷奶奶终老。
我已记不清有多少次,父亲一次次提升着他在我心中的形象。在对父亲的仰视中,父亲愈来愈高大起来。
如今我和哥哥们已成家在外,父亲却和母亲倔强地在老家守着几亩薄地,哼着小曲儿干活。
我们只好时常抽空往老家走,看看父亲苍老的背影,布满皱纹的笑脸和父亲种植的青葱的蔬菜。
今天又和父亲通了两个小时电话,互报平安,聊聊父亲母亲的生活状况,聊聊地里的庄稼。父亲却追着问我的工作累不累,家庭好不好,小孩身体好不好。得到满意的回答后,便开心地连声说好好好,你们都好,我们就放心了。
我的眼便慢慢湿润起来,内心庆幸父亲母亲都健康于世,得以让我们聊报亲恩。
怕只怕,有生之年,报不完父亲给予我的万分之一。
2014/5/20 完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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