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爱生命

北溟

热爱生命


    村庄，在五谷丰盛的村庄，我安顿下来
    我顺手摸到的东西越少越好
    珍惜黄昏的村庄，珍惜雨水的村庄
    万里无云如同我永恒的悲伤！
                 ——海子


   这村庄的名字被我称为神圣与神圣的象征。我虽然处在彼岸，心却与此岸的人们息息相通，他们称我为远方的兄弟，缅怀我短暂而辉煌的一生。彼岸的花园里，小河清浅缓缓流淌，布满青苔的石阶一直通向深邃幽雅的宫殿，假山林立，喷射色彩绚烂的液体。我想，自己这样沉重的付出，换来的是幽雅宁静、与世无争，我似乎重新生活在现世的平原上，为生活叹息，为亲爱的人叹息。
   我不免怀念尘世的忧愁，悲哀和绝望！真的，在彼岸，照样是阳光灿烂，蝼蚁比我愉快，禁食的基督徒比我幸福；人们照样将无望展现在眼前。
我不免怀念尘世的欢乐与痛苦，自然是痛苦甚于欢乐，痛苦那样深刻地侵蚀灵魂，终于使我来到彼岸。
我第一个想起的是洛梅。这个早晨从中午开始的黑夜之精灵，眼光深远无比 ，注视着生活的各个场合，阴暗晦涩，明亮清晰。他经历的轰轰烈烈的革命年代，他先忆起的那一幕，雨雪纷纷飘落大地，阴凉而悲壮，雪落入人们心里，那个村镇，那个小城，大人们因处在革命的后期，各种悖论纷至沓来，而惴惴不安；小孩是无辜的，是艰难岁月的最大受害者，这生活给他们以后的岁月投下了巨大的阴影。
那个瘦小精悍的大学生，和我徜徉在红河旁，跋涉着，向河的源头——一座山谷中的水库接近。我们充满乐观的情绪，洛梅的激情格外强烈，他说，这红河来自红城红宝塔下，宝塔下住着我们最敬爱的人。事实上，洛梅的确看见有人从河流上游而来，举着花篮，玫瑰花，野百合，杜鹃花，这是一个腰上系着红布的女孩，殷殷的朝我们笑，给我们分发各种各样的野花，以致我们怀里抱満了鲜花，洛梅潇洒地将手一扬，整个身子往前倾，满怀鲜花落入河里，随水而去，留着的也被水打起漩涡卷进河底。我紧抱鲜花，我不想失去它们，尽管那个女孩已扬长而去，没有留下任何脚印，痕迹和芳香。
“你紧紧抱住它们是什么意思？”
“我想留住它们，它们多美！那些外星人胡里花哨的样式:唢呐是彩色的，桥梁圆而美，老年人穿起艳丽的短裙，钢琴奏着优雅令人昏睡的曲子。老年人比年轻人更热爱裸体，美丽的裸体，闪光的裸体；他们将美看成是彩色，闪亮与光滑，他们憎恨欲盖弥彰的僧尼会。”
“他们才是真正的生活着的人，懂得如何体谅他人，热爱他人。他们抱住的是赤裸的，令人晕眩带电的肉体，他们称自己是最幸福的人。你所抱住的是靠不住的，虚妄的被子植物，最终走向萎谢的花朵，它终究要变为灰烬。”
宗华朝我们走来，手举同样的花篮，立在不远处，他先令我们止步（这位穿着艳丽花哨的外星人，我起初很反感，他有什么资格审视我们，叫我们止步。）我们居然忍住了，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审判者的眼光照在身上，然后他哈哈大笑，笑声震荡着河谷，河面泛起轩然大波，几只浮在水面的野鸭被卷进水里。
一股奇异的花香 早已渗入灵魂，我们的庄重礼貌其实是对花香的期待。打开花篮，色彩艳丽的罂粟花展现在眼前。宗华更紧的盯视着我们：要还是不要？洛梅很快将花拥入怀里，然后同样的将花投入河中。我的怀抱空空荡荡，洛梅已将整个花篮接过来，扔进河里。
“你这是什么意思？洛梅。”我和宗华几乎同时出声。
“这是不是毒品之花？”
“是的。”
“那我就是要把它投入河里！”
宗华气愤地握紧拳头，有一时，我想象他的拳头已击倒洛梅的鼻子上。然而宗华最终放松了自己，极其做作地耸耸肩，面带鄙夷、嘲笑之色。这神态却激怒了我。
我说，“宗先生，你应当为自己所说的，所做的负责。我隐约的看见你和不法分子，在大海上进行肮脏的交易，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你那时满脸凶狠，至今令我毛骨悚然。你拉着我的手希望我成为你的帮手。是你用美丽动听的语言，胡里花哨的服装，引诱我走向街头，进入大海。”
街头与大海最黑暗的地方布满我们的足印。曾有一次，我穿着比乞丐破烂一万倍的衣服，蓬头垢面，宗华锦衣玉缎，头戴金冠，却满身大粪，散发着恶臭与毒气，我们一起走在街上，大喊大叫，行人让开一条路。我有点畏缩（这时，父亲看到了我，居然一声不响，好似根本不认得我），跟在宗华后面的脚步变得踉跄起来，险些摔倒，脸碰至他的后跟。宗华依然大摇大摆，一路高歌而去，歌词古怪异常，无人能懂，行人只觉他在声嘶力竭。
散发出的恶臭开始弥漫街市上空，父亲忍住呼吸，古怪的眼光瞧向我，此刻我们已背离人群。
“前面就是我的家”，宗华说。
前面是一片废墟，残垣断壁间长满了杂草，一道墙裂开巨大的缝隙，裂缝中鸟窝鼠窝狗穴兔穴应有尽有，其中最大的一个窝垫满鸟毛鼠毛狗毛兔毛，还有衰草，细细的，像少女的头发黑且亮。
宗华说我们今夜就住在这最大的窝里。它很暖和与舒适，冬天覆盖一层泥土，夏天仰面朝天，露水不知不觉中形成。这是心窝，我说，这就是你的心窝，宗大哥。我确信唯有这样的家能安放宗华的灵魂：丑陋而不可一世，肮脏而发出异香。
夕阳西下了。残阳开始给四周镀金，远处金黄的麦芒温柔地倾泻下来，触及地上的一切，大地沉睡陶醉了，无限广延的梦波及城市、村庄与庙宇，一切都被金黄覆盖。唯独这片废墟，终日吹着暖热的风，夕阳远离废墟，其光芒笼罩废墟的上空，形成一个类似内黑外黄的球体，而球心就是宗华的古怪离奇的窝子。
我不得不钻入宗华的家里，因为天渐渐黑下来，风也越吹越大。我已不能抵御寒冷与饥恶。宗华与我并排睡着。风居然小去小去，最后消失了。吃个蛋吧，宗华顺手拿出一个硬邦邦、椭圆形的东西。这是个什么蛋？闪光发亮的。猫蛋吧，猫蛋中等个儿，夜里会放光，在白天却是漆黑一团。
狗蛋最大，黄黄的，散发着奇异的香味，个头超过最大的鸵鸟蛋，能浮在水面。兔蛋比猫蛋大，紫罗兰色，能降低空气的温度。鼠蛋最小，甚至不是椭圆形的，尖尖的，一头大，一头小，它的奇异功效是能够在低温里散发热量，提高窝内的温度。
深秋的风荒凉凄切，落叶纷纷回归大地，深秋的深夜格外肃杀，四周传来哀嚎声，生命的、非生命的都在深秋凌厉冷酷的目光中受到拷问，呻吟不绝。
宗华的家使我感到春天般的温暖，母亲般的慈祥。我仿佛躺在深深的海洋里，海水多么温暖、舒适与富足。各种蛋的光芒闪烁不定，显得无比柔和，无比安逸；蛋热使我处在最宜人的气温中，好似盛夏的庐山，严冬的海南岛。
当我从睡梦中醒来，太阳暖暖的照在家园上空。这是一个多么可爱的家！没有金枝玉叶似的公主，没有法度森严的国王，没有絮叨不停地老人。这里除了阳光和空气，就剩下自己。宗华说，很大程度上，我更热爱动物。在人类与动物同时遭难的时候，他要先拯救甲虫，再给受难的美女施以援手。
难道人还不如甲虫？我痛苦地想到，如果自己和他窝里的任何一只动物同时没入水中，得救的不是我，我终将命归黄泉。这使我想了久别的故乡，久别的亲人。
我离开了宗华。
我是在回家祭祖的路上碰到洛梅的。鬼节将至，我深感一种恐惧渐渐地向我袭来，宗华是无忧无虑的，他是一个孤儿。
我终究认为宗华是不可靠的。他鄙视尘世，甚而对大地与河流也不屑一顾；他那种踏着麦芒轻松愉快的感觉一去不返了。他抱着一大叠自命不凡的诗稿跑到大师那里，把大师臭骂了一通，尽管大师如何心平气和，礼貌地接见他，批评中带有极大的赞赏与喜悦，他还是扬长而去。
应该承认宗华对我的影响是无人能及的。我甚至衷心感谢他。生活在别处，宗华说，我们的周围没有生活。我如饥似渴的追求新奇、意外，地狱是美丽的历程，地狱一游令我倾向于生命与自我的核心，反思我以前可悲可怜的生活。在泥沼中跃起，于黑暗里点亮未来，过去，过去是可怜虫式的生活，背负沉重的甲壳，慢慢蠕动，不敢稍有溢出。
我爬在一个四壁光滑的泥坑里，向前，向后，向左，向右，最终还是来到出发点。宗华使我认识到，只有闪电般跃起，才能离开泥坑。离开泥坑后，我仿佛静静地躺在水里，高温消失，刺激降低。我开始回忆起恋我爱我的亲人与朋友。
我是在远离宗华百无聊赖的时候，遇见洛梅的。那时我走在祭祖的路上，路刚新开辟成，存留荆棘野树与灌木的灰烬，一些动物的尸体开始腐烂，散发着可憎的臭味。我想起父亲古怪的眼光，那个小镇居然让他忘记了我，视线光滑地溜过肮脏的乞丐，在华服少年身上死死盯着。我很想尽快到家，在祖坟前磕头，已赎忘本之罪。
然而太阳毒辣地射向地上的一切，仿佛要晒干大地，道路又那么崎岖、肮脏，可怕的热病开始折磨我，那种晕眩与痛苦，好似喝光天下所有的杜康。菩提树下，我昏昏地睡去，半个太阳挂在枝叶上。
洛梅发现了我，他背着那个革命年代的水壶、语录与手势，强劲又温柔的手势，铿锵的语调，配上清爽解渴的山泉，我的疲惫与热病霎时消除与痊愈，内心深处升起亮丽的彩虹，彩虹划过梦境，菩提树真的出现在眼前。
“菩提树下，你是为民请命的罗汉，身负周遭的苦难与泥沼。但你不过是个化斋的小僧，离释迦牟尼十万八千里。你迷乱的眼神，蓬乱的头发，肮脏的衣服，完全像个经历地狱而来的人。你现在渴念祖先之泉了，迷茫的人。”
这放番说教完成了我弃绝宗华的念头。其实宗大哥是一个有强烈自感，热爱生命的好人。洛梅的话只不过要我忘掉那个在大海上做着肮脏交易的激进的青年。
旅途自然不再寂寞。洛梅的那个年代的革命乐观主义，使我们后来的旅途充满欢声笑语。我甚至觉得这种乐观和宗大哥的极端自信一样是鸦片剂，只是种类不同，一种来源于深沉的黄土，令一种来自蓝色的海洋。
旅途中我们路过一幢玻璃大厦。大厦的主人柏拉图和老聃慌忙出来迎接。柏老人精神很好，只是神色有点慌张，生怕得罪我们；中国圣人倒一身平静，泰然自若。
柏先生好，老先生好。洛梅对两位老人似乎很熟悉。
柏老人受宠若惊的样子令我非常反感，我严重地皱皱眉头以示我的不满。等到柏先生和洛梅步入殿堂，老聃先生悄悄地说，年轻人，你似乎对柏大师极为不满。是的，谁教他那个样子，诚恐诚惶，全无长辈先贤的架子。那么，你错了，柏先生是吃一堑，长一智，大约在三个月前，柏先生被一位年轻的诗人鄙夷、嘲弄了一番，他的学说更被年轻人瞧不起；柏先生甚至没有辩理的时间，年轻人劈头一问，就连珠炮似的没完没了，柏先生被驳得哑口无言。
现在请将你的那些破烂玩意贩卖给庸人吧！年轻人的最后一句话，竟将亚里斯多德先生也一起骂了进去。洛梅对柏先生非常恭敬，爱戴，柏老人大为感动，哽咽着说，“这世界是属于像你一样的年轻人的。”
故乡在望的时候，我们来到一个小镇，小镇毗邻家乡，时间在黄昏。这就是我避之唯恐不及的小镇。它比以前繁盛多了，大体格局基本未变，一条大街横贯全镇，街道两边商店、酒楼、面馆，还有各类摊贩应有尽有。昔日冷清，只有节假日才热闹的街面，现在人来人往，热闹非凡。人口好似一下子增多了，人们好像有购不完的商品。这使我产生些许陌生和惆怅，岁月悠悠，人世沧桑，无论是风情万种，还是索然寡味，都已付之东流，怀旧是伤，我不敢再回忆过往的甜蜜与忧伤，我没有任何理由带着伤感落寞，凝视这日新月异的小镇与家乡。
我应当高兴，应当接受这变化着的一切。这不就是我幻想的一部分吗？这不就是我热切盼望着的一天吗？人们喜气洋洋，脸上终日洋溢着幸福的微笑。儿童无忧无虑，尽情嬉戏，花样繁多的玩具，新鲜刺激的游戏规则，无不使他们尽快地长大长出智慧。青年人朝气蓬勃，逐渐显现他们浪漫而实干，冒险又富足的身手。中年人志得意满，大显神通，老年人怡然自得，幸福地安度晚年。
故乡的村庄令我失眠，洛梅却不受影响，他的精神早与大地息息相通。而我呢，不能离开大地，却妄想超越它。在没有宗华的日子里，我的内心空空荡荡，尽管我已经归来，已经躺在村庄低矮的床上。
在宗华的眼里故乡是不值得一提的，甚至是丑陋的，毫无生气的。我却不同，在离开家乡的日子里，思念家乡的感情越来越深。
我是一个十分矛盾的人，或许这就是一个人的真实所在。忘却与思念，是一枚硬币的两面，只有将它们统一，才构成一个真真实实的人。

哑榴

我顺手摸到的东西越少越好

红尘一笑

ke_ke_lingmeng

村庄，在五谷丰盛的村庄，我安顿下来
    我顺手摸到的东西越少越好
    珍惜黄昏的村庄，珍惜雨水的村庄
    万里无云如同我永恒的悲伤！
                 ——海子


如果这里引用你自己的诗，我想一定会更好。
问好老斑竹

ke_ke_lingmeng

呃，我楼上的话似乎说错了。
通篇看完，最大的感慨是，这真像是海子本人对他诗歌的诠释，也是对他人生的诠释。
可是这么地沉重，令人无法呼吸。
我想我还是出去走走，或者放一段音乐来松弛一下紧绷的神经。

北溟

谢哑榴兄来读。问好！

北溟

谢谢红尘兄。

北溟

谢谢可可来看。问好！

北溟

十分感谢可可的点评。问好！

ke_ke_lingmeng

原帖由 北溟 于 2014-8-29 19:35 发表
十分感谢可可的点评。问好！

北北好，没事就来走动走动哦

北溟

会经常来此看看的，这里曾经是我的阵地，值得我永远怀念。

ke_ke_lingmeng

原帖由 北溟 于 2014-8-30 21:46 发表
会经常来此看看的，这里曾经是我的阵地，值得我永远怀念。

北溟

问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