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泥之歌

凤凰影子

    现在跟我的亲朋好友聊聊我与水泥的故事，只有熟悉那种经历的人才会读懂这些文字，这是一段艰苦的日子，对于我而言有特别的意义。
      1992年的冬天，因我二哥在寻甸城关乡（后与仁德镇合并）政府工作的原故，我初中毕业后在家务了一年多的农后，得以来到这个乡镇企业——寻甸双龙水泥厂上班。那时是国家大力发展乡镇企业的好时光，农村人能到乡镇厂矿上班也是需要托各种关系才能进去。
    在家呆了一年，起早贪黑地种了一年的烤烟，日子过的艰难与无望。怀着一颗改变命运的殷切心情来到水泥厂报到，从此开始了一生的打工生涯。后来才知道我们四十多人是第二批招进厂的工人，第一批听说只有十几人，主要是招收高中以上学历的人培养技术骨干。开始一二个月，厂子处于机器安装调试阶段，大家被分配到不同的车间参加机器安装调试工作。吃的是职工食堂，住的是集体宿舍，开始十来天甚至是在空旷的厂房里打地铺，后来才搬到七八个人一间的集体宿舍。工作条件虽然艰苦了些，但能接触到从未见过的很多大型机械设备，对我们来说是非常的新鲜和好奇。这段短暂的时光是快乐无比的。各车间劳动任务也不重，新同事们来自不同的乡村，有的甚至是外县有关系来到这儿的。大家上下班有说有笑，有着不同的经历，相互交流着工作、学习、未来、理想的话题，积极参加劳动，厂里还经常组织加班，还给发加班工资，我印象里好象一天基本工资是捌块钱，没有休息日，天天上班，没工作任务或者停电时才安排休息。有时工作任务紧，晚上加班四小时计发四块钱的加班工资，我记得第一个月我领到了206块钱的工资，这是我人生第一次自己挣的钱，当时别提内心有多兴奋了。
    发完工资后刚好放假几天，我于是迫不及待的从厂里转车到六公里外的县城，再坐上回家的班车回到一百多公里外的老家鸡街乡。第一次把100块钱交给母亲的时候，母亲也高兴，我也非常开心。
    两个月左右的机器设备安装调试工作很快就结果，大家早在私下里议论和关心自己会被分配到什么岗位。终于有一天厂部通知召开全厂职工大会。宣布正式分配工作岗位，全厂所有人都屏住呼吸听厂领导在上面念各车间各部门的人员分配名单。前面工作环境好、工作轻松的部门比如厂办公室、财务部、供销科、化验室、生磨车间等都没有我的名字，最后轮念到我的名字时，我被分配到了熟磨车间做拉料工，心情很是失落。
    以前开心的日子一去不复了，一个车间设一名主任，下管三个班，机械正常时三个班不间断的轮流倒班。每个班设一个班长、四个拦料工、一个过磅员（通常是女的）。班长负责开磨机和整个班的管理，拉料工两人一辆车，负责用铁制的两轮车将上一个车间（立窑车间）烧制并经发酵后的熟料用铁铲一铲一铲的往车上装，装满后经过过磅员称重后往熟磨机进料口送，每辆三百到四百公斤，如此周而复始。一个班的任务是40吨，完成任务按1.2元计发工资，全班5人分配。未完成的扣相应单价，超额度给予相应奖励，但一般情况下超额完成的情况极少。
    颗粒状的熟料经过发酵会变成灰状，松软的很容易就铲动，这样装满一车就比较容易些，如果发酵过程中浇的水过多，就会硬化成块，需要用铁锹用力才能挖动，这样就半天都装不满一车，大家轮流挖，这样会非常累。一个班下来不知道要挥动多少次铁铲，每次都累得腰酸背痛，时间长了双手磨起老茧，最要命的是那个工作环境，立窑车间烧出的熟料原本是颗粒状的，灰尘不大，但经过三四天左右的发酵后变成粉状了。铁铲不停的翻动就产生大量的粉尘，必须戴上专用的防尘口罩，即使这样，一个班8小时上下来也是全身是灰，满脸是泥，连嘴里、鼻腔里都是，活象一个从灰里刨出来的人，要是在外面马路上，说不定会吓死过路的人。下班在澡堂要使劲的冲洗才能洗干净。

    这样的工作环境，不久开始有人忍受了不这种劳动强度和灰尘辞职不干了，我和大多数同事们都一直坚持着，因为大家都来自农村，知道自己和家里缺钱，再累也不能歇下来，不干这个活又能有什么出路呢！日子就这样痛苦并快乐着，闲下来或者倒班的时候，我们会去六公里外的县城买些自己需要的东西，我也就是在那段时间里经常去县城一个叫“绿沙洲”的个体书店，店主是一个年轻的小伙子，在他那儿能买到在新华书店买不到的《诗刊》、《星星》、《诗歌报月刊》、《读者文摘》这些杂志。不管怎么说，有了一些自己支配的钱，可以买些自己喜欢的东西，算是那段困顿时光里的一缕轻风。休息的时间总是感觉很短，有时真不想去上班，但现实是严酷的，不容许自己有太多的幻想和假设；生活不能没有希望，再苦再累也要坚持下去。

    到了第二年的五月，厂里因质量问题，水泥出现了滞销，我们车间经常停工。这样我们一个月除去了吃饭，就只剰下几十块钱了，有时甚至不够。加之劳动强度又特别的大，我们私下就积赞了很多怨气和不满。于是苦闷之余就写下面的文字。今有幸找到原文，现抄录如下：
    之一：《拉料工》
               ————用《卖炭翁》韵

    拉料工，拉料苦在堆栅中，身上沾灰千百遍，满面水泥淹泪痕，拉料得钱何所营，交于食堂作饭钱。可怜吨位拉不够，纵有千心力耗尽。夜来苦战一个班，心忧罚款泪千行。人倦肠空料上歇，晓风残月夜凄凄。
    翩翩听到皮鞋响，不是厂长是组长，手把腰肢口称敕，二十来吨白控忙，一车料，三百斤，几时才够四十吨？半吨只给六角钱，青灯壁下抹泪痕。

    之二：《拉料诗》

    拉料本来是下流，手把铁铲度春秋；
    上班无非累一场，饭食残汤充饥肠；
    忍看世人相见笑，愧对父老挣钱少；
    何时幸得青云步，免却今朝含辛苦。

    现在读来，不能算为“诗”，也没有韵味，只是当时的一种心情罢了，那时没有电脑，写完就抄在自己的笔记薄上。有一天停电，我跟同室的工友们说起我写的东西，拿出来一念给他们听，写到大家的工作现状，他们拍手称快。大家这久都积压了一肚子的怨气，一来上班非常的辛苦，二来大家同一批进厂，都不同程度的来自乡镇亲属，为什么分工时就有高低之分，我们熟磨车间是除了矿山、包装两个重体力车间外第三个劳动车间，别人上班下班干干净净，我们一脸的灰尘，在别人面前总感觉抬不起头来，有种低人一等的感觉。
    大家提议把这个文章贴到厂里大家能看到的地方，给厂里施加一定的压力。于是我用粗笔认真的誊写在白纸上，由朱权高、黄忠林两人在半夜时分象做贼一般偷偷粘贴到职工食堂外墙上。大家一夜兴奋，都在议论着第二天厂方发现这个“反诗”的后果。
    第二天全厂象炸开了锅，到处在议论《拉料工》的事。我们表面上装作若无其事，其实心里忐忑不安，不知道厂里会怎么处理我们。几天过去了一直风平浪静，也没有来人调查我们，只是听说领导看到此文很不高兴。
    一周后，我们得寸进尺的又组织了一次罢工活动，我们拒绝去上班，要求厂方给我们加工资。这次厂方被激怒了，新旧账一起算，马上对我们宣布处理结果，我们一共七个人，我和朱全高的是此次事情的“主犯”，被宣布停工半年（其实也相当于开除的意思）。另外五名被记大过一次，必须深刻检讨，但仍留厂上班。
    于是我又回到了老家，父母没有批评我什么，我自己内心无数遍的自责和检讨，甚至有过自杀的念头（哈哈，还好没有真正实施，要不然就不会有这些文字了）。自己给自己定了一个惩罚，在家的日子除努力劳动外，不吃一口肉。说来没人相信，半年下来，我确实没吃过一口肉，父母都不理解，有时他们把肉夹到我碗里都被我送回到盘子里。
半年结束后因没有别的出路，按停工半年的处罚决定，期满我又回到了水泥厂，厚着脸皮找到厂领导表示愿意回来上班，希望给一个机会。这次情况更糟，厂领导冷淡的想了半天，通知旷山车间主任安排我工作，所谓矿山车间，就是水泥厂的主要原料的来源——开采石灰石，所谓车间，就是在露天下劳动。在矿山车间劳动了半年后，因为我字写的还算好，文笔也还过得过，经常给车间写些报告、总结类的东西，情况慢慢改变了，我们新上任的一位李厂长，他承包了另外一个乡镇羊街镇的东山水泥厂，我被选派去作供销科员，做了一年后改做办公室主任，后又做财务科长兼供销科长，一直到2002年1月承包期满足离开。
    现在经常回想起水泥厂的这段经历，时常做梦还会梦到在车间里拉料的场景，有很多值得回味的地方，个中滋味，只有自己知晓。

        2014-09-12

[ 本帖最后由 凤凰影子 于 2014-9-12 11:45 编辑 ]

ke_ke_lingmeng

循规蹈矩的日子倒也自得其乐。
想来那时候的人们都是这么过来的吧。

ke_ke_lingmeng

其实现在车间流水线上的工作也挺累的，一天十几个小时不停不休地。
理解基层人的艰辛。

凤凰影子

劳苦大众啊

ke_ke_lingmeng

原帖由 凤凰影子 于 2014-9-12 14:46 发表
劳苦大众啊

基本上我们都是劳苦大众

盆栽菩提

92年，天，偶还在读初中。
不过对这些事还是知道一点的，那个时候好像我们西南很多地方都有电池厂和水泥厂。

奴狸

凤凰版本好～

日子苦，钱难挣，精神却是愉快的。

奴狸

《拉料工》和《拉料诗》很实在。

“翩翩听到皮鞋响，不是厂长是组长，手把腰肢口称敕，”

就是这几句刺激了领导们啊，哈哈，

奴狸

有个感慨啊，中国人遇到意见不是反思问题，而是先处理人。

多梦的江南

还原一段原汁原味的真实生活。问好！

凤凰影子

谢谢大家，回味一下，也别有风味。时光过去了，今天还觉得一丝丝的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