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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经路过的,我们叫做青春……
(一)
我长到十四五岁时,大院也就不那么挤了。春元爷爷家首先搬走了,四叔也盖了新房。在一阵鞭炮声里,奶奶把锅呀碗呀盆呀都放在平车上,大家簇簇拥拥都到了新家。
奶奶家的正房原来的位置是大院的过梯,听老人们说没拆前富丽堂皇,可漂亮呢。但现在,在它的位置,只有奶奶的里外套间和另外一间与它有一条小过道之隔的我家的厨房。
地方空了,母亲忙着拿刻着花的青砖在正房前面摆弄着,说要垒个花架子 。那天下学回来,果然见母亲土里土气的矮墙上,放着几盆枝枝叶叶旺盛的花。母亲说有石榴、有无花果还有·······。
平平姐家有过石榴,红红的大肚子青绿的嘴巴。从嘴巴那儿抠开,一粒一粒晶莹剔透的子儿在秋阳下闪着诱人“哈喇子”的香味与光色。
母亲的石榴树却不见长,我都担心它那细细弱弱的枝条能否拽得住这样一个大家伙。
快夏天时,平平姐家 有了颗大石榴树,簇簇绿叶间,隐隐地招摇着些红色小骨朵。
平平姐说“这花快开了呢”
平平姐家的房子是个大四合院,也是武姓的一个财主建起的。但它只是一个院,尽管也高门高户、画栋雕梁的,但比起我们住着的四进四出,有后花园有顶楼有绣楼的“武家花园”来就差远了。而且我们院有红儿、小永、刚子二小等一群小屁孩成天能玩得昏天黑地。
而平平姐家却有奶奶、有大姨 、还有一幅框在玻璃镜里的画。
平平姐的奶奶八十多岁了,我总奇怪她成天坐在炕头“哼哼哼哼”,又奇怪她虽然眼瞎却摊着一手好煎饼。
更 传奇的是平平姐的大姨。听说她十八九时在门瘩瘩下站着就被国民党的一个军官看上硬抱上马拉走了。后来又听说这个军官把她拉到了孝义且对她很好。又后来平平姐家就会有数不清的柿子吃。又又后来平平姐从她家搬回了那颗大石榴树。
六月,平平姐家的石榴开花了。红艳艳的,像一簇簇小火焰。
母亲栽的石榴也零星有了几个小骨朵,但却不是红色的。
母亲说:“石榴花有各种颜色的,这个可能是粉色或白色,比红色还好看“ 。
但我却始终都记不起那花儿的颜色了。
西瓜成熟的季节,父亲突然病倒 了。母亲陪父亲在医院住了一个多月。回来时,那株石榴已经死了。而我,在惊惧忙乱中,早已忘了去在意那花的颜色与落寞。
(二)
这天中午,不知怎么迷糊着了。看见父亲高高兴兴走进门来。我说:“爹,你回来了?”一晃神醒了,屋里空落落的,弟弟不知跑哪玩去了。
心里惶惶地不安起来,老人们都说梦是相反的,我梦见父亲笑,那岂不是……。心里的痛突然膨胀起来,我伏在桌上,拼命用恸哭来对抗惊惧。窗外阳光花儿一样绽放着,未知的世界在我小小的屋子外无限延伸 。
忐忐忑忑中,父亲终于回来了。那天下学回来,一进大门就看见他在外院游走。脸色依然苍白,精神却还可以。母亲一边唠叨她的花儿没人记着都死了一边又心疼我们姐弟俩天天吃挂面……。
哎,不管怎样,日子终于恢复原样了。父亲的病在母亲精心照顾下,也渐渐好了。春节过后,大队批地基,父亲都能张罗盖新房的事了。而我,在迷迷糊糊中,送走了我的中考。这一年夏天,同学们都在发愁悔恨。只有我,整天还是云云雾雾,不是陷在小说情节中又哭又笑,就是悄没声地写首诗。
外院福来娘娘说:“月儿真是越来越像大家闺秀了,也不出门,就在家看书写字……”
福来娘娘和我妈年纪差不多,但她家的辈分比我们家高。她小女儿红红只比我大三、四岁,但我却得叫她姑姑。哼,我才不叫呢,看见她,我宁愿躲着走。但过几天,我又巴巴地往她家里跑—— 红红找对象了。
(三)
平平姐家的正房是个里外大套间。经常地,她奶奶在里间“哼哼”着,我和平平姐躺在外面炕上说心事。但每次说着说着,瞟见炕头玻璃框里的画我就会害怕。我总是猜想那幽暗古朴的木格子窗里会藏着些什么。就像现在,我总是在梦里害怕着平平姐家高大、古朴的屋子、家具和她瞎眼的老奶奶——我总是那么胆小,胆小到平平姐家炕下的一溜石榴、仙人掌、指甲花也会在梦里摇曳。而平平姐却是胆大的出了名。
很小的时候,她就敢晚上一个人去东偏院的三层楼下转一圈。西正院的东北老奶奶成天和我们说晚上那院里有光,还有狐狸精“叽叽喳喳”说话,吓得我每天晚上都不敢往东看。
但父母说 盖新房的钱不够,得把我们家的东房拆了,那屋的木梁都是好料,还有那青砖也都能用上。
东房拆了后偏院就没遮拦地矗在我面前了。在白天也没那么可怕,就是草长了点。父母把杂树杂草清理后,狭长精致的院落呈现出来,很美。翠儿说过年时找个拍照好的在这院里好好拍几张。
(四)
第二年六月,我家的新房盖好了。母亲把墙刷得白白的,还安了带拉环的新款窗帘(电视上城里人住得样子)。老院的窗户都是纸糊的木头格子。新房亮的感觉让我们高兴了许久。但是我,每天还得呆在老院里——父亲的药店开在老院里,五爷爷常去坐诊——他家离老院近。
没关系,旧院就旧院吧,安静。但有时,又安静的过了头。
这一年,平平姐去了狗子的印刷厂,翠儿也去了织布厂。我,只能每天孤孤单单守着药店。
五爷爷经常会说:“你好好学,好好学,将来……"。“柴胡、白芷、黄芪、甘草……”天,这些药名、药效搞得我头昏脑涨。父亲终究看出了我的心事。他给我报了写作班。隔几天,又拿来一套<<汉语言文学自修讲座>>。——我就这样得意在我的世界里了。——父亲虽然给我报了班,可我还是没有努力,我把大把的时间都给了琼瑶、金庸。
平平姐偶尔会来。这时候,倒是翠儿来得勤了。
翠儿也是我们一条街的,小时候她属于大院外的一群。虽然,我们有时也会凑起来玩,但大都时候都是各做各的。
但在初一或是初二的时候,我突然在意起她来——或者说,是大家都注意她了。人都说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原来一直很普通的翠儿突然有一天就“花枝招展”了。有一次我俩想跟着出来,福来娘娘说“月月,你太廋了。不如翠儿好看了呢,要多吃点……”。哦,什么情况啊,从小到大,看见我的人都会说这小孩怎么这么好看!多吃点,什么呀……。
翠儿也有点尴尬,岔开话问道“婶,你家红红快办了吧?是不是定在正月?”
“还……没……”福来娘娘不知怎么不自在起来。出门后翠儿悄悄和我说红红那天在地里见红了,吓得脸都白了呢。
“哦,见红?什么意思?”“嗨,你真傻,我妈她们说红红怀孕了。”“啊,我的天呀……”,我突然想起那个在红红家里一直也不吭哈死眉蹙眼的男人,突然想起红红好多天没出门了。
(五)
平平姐这两天来得勤了。都快冬天了,大院里的枯树枝叶还是那么多。有时我懒得去打扫,平平姐来了会拿扫帚“唰啦啦唰啦啦”去扫。
这天平平姐穿着她新买的黑色健美裤来时,碰见刚准备走的翠儿。两个人开始热络络地比较谁的裤子质量好。
“哼,健美裤,健美裤。”因为盖新房和哥哥上大学,原本经济上就不松动的家开始捉襟见肘起来。就连一向最疼我的父母也不得不放弃周全我的穿衣打扮。
平平姐看出了我的心思,说明天要和我换着穿。又说翠儿家祖辈都是农民,不像咱们,都是门第人家出身。而且咱们还是亲戚。
平平姐的这话让我觉得很奇怪。但在我还没琢磨透她的意思是不是嫌我和翠儿走得太近时,她就要走了。
平平姐父亲的厂里突然有了指标,她,就要去太原上班了。
福来娘娘说“有福之人不用忙呀!”
平平姐一走,冬天来了。一场一场的雪接踵而至。那年的病人不是很多,五爷爷也因为雪天路滑不肯再来。父亲不知从哪里借来一套《红楼梦》。从头到尾,我就像着了魔一般沉浸在情节里。不知何时,我又咳嗽了,咳个不停。寂寞时,我会拿出镜子:清秀、飘逸、爱咳嗽、爱写诗,难道,我是”林妹妹“转世?母亲和姐姐们会怜惜:我家的”林黛玉“回来了。就连福来娘娘看了电视剧《红楼梦》都说月月应该去演那个”林妹妹“。
翠儿隔几天会来一次,踩着雪,进来脸被冻得红扑扑的,灵眸秀睫。看着她我会想,她是谁呢?湘云?不像。呵呵,宝钗就更不像了……。
通常的,她会把些消息带给我:“班里的谁谁已经搞对象了,春花那天和个男的想跟着呢,谁家姐姐撞鬼了……”。
翠儿讲这些的时候两个眼睛亮如星豆,一闪一闪地,非常迷人。
但是福来娘娘会在她走出去后和二狗大娘说:“这妮子,可不要像了她那些姑姑们……”
福来娘娘在说这话的时候鬼眉溜眼的,一转头看见我还在门口立马噤声走开了。
我,开始有点讨厌她了。尽管红红结婚时她一把瓜子一把糖殷勤地送过来。
(六)
红红结婚了。在腊月里,一个大雪天。
外院前几天就忙活上了。炸丸子,蒸蛋卷,做皮冻、喇嘛肉。厨师们忙得一塌糊涂。福来娘娘却在这时候感冒了。那天我见她头上拔了个大火罐,又来找我打针,“哼哼”着说牙疼。我说她这是上火了。福来娘娘骂骂咧咧开始说男方家不是东西,舍不得给彩礼。
回去母亲说红红怀了人家的孩子,所以男方家看不起,彩礼少了很多。
母亲说这话的时候一边瞟一下二姐转身又瞟了一下我。
二姐在太原上了两年零时班,要接班的事却还没有定下来。母亲说姑姑要是还不开口就回来吧,别一来二去图班上不了,再把终身大事给耽误了。
说话间年根近了,平平姐托人带信:过几天就回来。
“二十三,打发灶王爷上了天。二十四,割上对子写上字。二十五,胡萝卜儿冻豆腐。二十六,馍馍蒸了一大溜。二十七,洗洗你的大板足。二十八,胡拾掇。二十九,提上篮子去打酒。三十日,肉饺子捏了三笸箩。大年上,只吃好的不说话,说话就得挨镰把。”在弟弟一遍一遍的念叨声里,春节,就这样过了。热热闹闹中,我的咳嗽却不见好。五爷爷、父亲轮着开中药。母亲,又把家里有限的鸡蛋、羊奶给我吃上。
元宵节一过,平平姐的大姨回来了。那天我直盯盯地看了她很久。却怎么也看不出大家说得“美人”样子。倒是有一样,她干活非常利落。村里正月二十五的集日就要到了,家家都有忙不完的活要干。我,却因为病,也因为药店病人不多,乐得清闲。
就这样 眼看着二十二下午大队门口搭起了戏台台,架子火也顶起了,老天却忽忽悠悠又下起雪来。
翠儿说“这天爷,真讨厌呢。”一边又嘻嘻哈哈吵着要和我去我家捏糕去。
父亲因了这大雪就和母亲商量着要少包点糕,母亲一边把火捅得旺旺的一边说:“他大姨夫、二姨夫都爱红火。我看,下什么也拦不住,还是多包点吧。“
父亲把生油倒在刚蒸出的毛不拉碴的黄米面上,手握双拳快速地杵几下,糕面就变得光滑且诱人了。母亲端来豆陷一边包一边又夸翠儿越来越漂亮越来越手巧了。
快天黑时,平平姐拎了一包橘子皮来并约定明早和我一起打羽毛球。
( 七)
一大早翠儿就兴冲冲地跑来了。跺着脚上的雪屑,神秘兮兮地望着我:“你知道春兰和人跑了吗?”“春兰?”这下可把我震到了。在我心里,这样的事情就像个地雷,踩也踩不得的。“她是不是有病啊,那么漂亮,又不是找不到好的,这下可败兴死了。”翠儿表情很奇怪地看我一眼,刚要说什么,平平姐拿着羽毛球拍推门而入:“外面的雪景好漂亮啊,我们不如去外面的打谷场去玩吧。”
雪后的晋中平原,就像个巨大的冰硝。在清晨日光的照射下,闪着夺目而清冷的光。“长天远树山山白,不辨梅花与柳花”平平姐现卖现弄,吟着我们昨夜翻出的一首诗。“春雪空濛帘外斜,霏微半入野人家——哎,平平姐,你说这里算不算野人家?”
原来,六队的打谷场就在我家院后,紧挨打谷场是条早已干涸的大渠。渠旁杂树丛生,高大肃穆的老爷庙长卧渠后的在原野里。此刻,戏班的人正在做早饭,一缕缕炊烟扶摇在几颗老槐树的干枝树桠间,还真有点“野人家”的味道。
弟弟着急忙慌地跑来了,拿着把扫帚,说是母亲让送过来的。
平平姐姐接过扫帚,我和翠儿一边踢开地上的破砖石子,一边又唏嘘起春兰的事。平平姐说:“我也听说春兰的事了,听说她妈把她关了几天都不行,硬是逮着机会给跑了,你说她是不是着魔了……”。“谁知道呢?”,翠儿“咚咚”地跺着脚,“好冷呀,我们开始打球吧……”
平平姐在太原呆了几个月果然不同了,不但球打得溜溜,说话带了“京腔”,就连穿衣打扮也洋气了。
翠儿一直羡慕着她的这件卡其色卡腰大衣,又嚷嚷着要把头发剪成平平姐那样的短发。
我说算了吧,你梳“马尾”就挺好看的,而且你的红色羽绒服在雪地里特好看呢,能迷死一大片人。
翠儿听这话转头哼我,:“谁不知道咱们村的'林妹妹’呢,我们厂的某某人说待见你呢……“。 ”切,你个死翠儿,再说,再说我打你了……“我抓了一把雪作势跑了过去,翠儿看着我过来,伴着鬼脸躲到平平姐后面,嘻嘻笑着”来呀来呀“。平平姐一会儿叹气一会儿又笑道”唉,别闹了,别闹了……”。忙着又护住我玩得趔趄一下的身体。
正这样嬉闹着,突然听见有人说话“你们好,加我们打羽毛球好吗?”
(八)
“ 咦,什么情况啊?”疯疯闹闹地三个人诧异起来。转身,只见两个精干且帅气的男孩站在渠那面,用富有磁性的标准普通话和我们打招呼。“可以吗?”
唉,真丢人,这时候我的心突然“突突突”跳起来。瞄一眼翠儿,她的脸也红得不自在。只有平平姐大大方方用蹩脚的普通话招呼着。
平平姐这下可遇到对手了。 其中一个穿驼色羽绒服,大冬天还剃着光头的男孩接球、发球、跳跃、腾挪,那麻利劲儿,一看就是高手。旁边白白净净像“书生”的男孩告诉我们,这个“光头”是剧团的武生,台柱子呢。“那今晚有没有他的戏,我们要去看呢。”翠儿问道。“有”“书生”回答后,又问我们的情况。我想告诉他我的家就在这打谷场的前面,现在看见的,那个有两个后窗户的房子就是我家。可是说着说着突然意识到自己说着方言“房代”(窗户)他肯定听不懂,又一时想不起这个普通话怎么说。于是出着汗傻在那儿,尴尬极了。但他却好像听懂了,笑着说“我们改天去看你……”又热络地说要教我们打球,约定明早继续来这里。
白天很快就过去了,傍晚,大队门口人流如织。架子火上无数彩灯闪闪烁烁。灯影婆娑,女孩子们一群一群地凑过来留影。嘻嘻哈哈的声音引得夜都羞怯了,朦朦胧胧的情态似少男温情如水的目光,逗留在此欲诉还难。
时间还早,翠儿却不想回去吃饭。在满场追逐了几窜糖葫芦后,又盯上了小常老字号元宵。在一个大铁锅里,白白胖胖的元宵轻轻翻滚着,热气腾腾的的甜腻味儿在这样一个冬夜诱惑着那些流连忘返的乡人们。
人渐渐多起来啦,我、翠儿拉着平平姐使劲挤到戏台前,睁大眼睛分辨着。“出来了,出来了”翠儿叫道。只见脸上定着妆的“光头”两个跟头翻在戏台中央,定眼看见我们,做了个手势笑笑又翻回去了。
夜色空蒙,铿锵婉转的剧乐随大喇叭流转在北方寒冷的雪夜里。不时地,有几声狗吠掺杂进来,那是看戏的人们踏着夜雪回家了。
(九)
但是这天晚上,我却突然发起烧来。“吭哧吭哧”的呼吸声热乎乎地窝在被窝里,我的魂却好像留在打谷场了。大雪飞扬,我围着妈妈给我织的粉红色围巾,戴着粉红色帽子。妈妈说:“妈妈刚给你织的,扶扶你面色。”“书生”说:明天我去看你……“。妈妈又唠叨:”这么大孩子总不听话,这么冷天不让出去就得出去……“。父亲说:今天是礼拜天,再打两针看看,不行明天就赶紧上医院。”好累好困呀,平平姐她们来了没?“书生”会来吗?一会儿,怎么这么吵啊?是亲戚们来了吗?是大姨还是二姨,一会儿摸摸头,一会儿亲亲脸:“怎么这么烫啊,我娃这是怎么了?”
就这样迷迷糊糊地睡一会醒一会,星期一一大早,父亲就忙着去找车,母亲则左一层又一层地包了我。刚出大门,就看见“光头”“书生”远远地从打谷场走来。我说:“爹,快走……”我现在蓬头垢面,穿得像个大粽子,怎么去见人呢!
回来几天后,母亲对我说:“那天你刚走,就有两个剧团的男娃来,坐一会儿就走了……“
平平姐说:”你病了我和翠儿也不待见去玩,整天担心你呢。“
庙会,就这样糊里糊涂过去了。平平姐的工作正式分配下来,怕我难过,在某一天悄悄走了。
我的肺炎在父亲的精心照顾下也渐渐好了。
翠儿依旧偶尔会来药店找我。
转眼,又一年夏天到了。心灵手巧的母亲把好几个品种的石榴缠在一起。开花的季节,红的、白的、粉的石榴花在一棵树上竞相开放着。但我却总是喜欢平平姐家那一树的小火焰。
开始,我一遍一遍回想。用寂寞的,犹豫的神情,在拥有漫漫长天的夏日光阴里。我开始给平平姐写信:“姐,为什么快乐总是那么短暂呢?”
(十)
一个礼拜后,二狗大娘牵着小妮子高高兴兴走进来说,在供销社取信时看见有我的,就顺便也取了。还说你牛子大哥给你捎了件裙子,过几天就拿回来了。
牛子是二狗大娘的大儿子。二狗大娘命苦,丈夫早亡,好不容易拉扯大的三个孩子,牛子哥远远地在南方安了家,二儿子前几年得癌症没了,唯一的女儿小妮子还是个智障。
在大院里,最能和母亲谈得来的就是二狗大娘。同样的温柔敦厚,同样的不善言辞。再加上二狗大娘的不幸遭遇。善良的父母,总是不遗余力地帮助她。
和福来娘娘相反,二狗大娘的辈分在村儿里算小的。她的大儿子牛子和我爹年龄相仿,却得喊我爹娘“叔婶”
牛子大哥前年临走时拉着我父亲的手哭着说:“叔,侄儿不孝啊,我妈就拜托您招呼着了……”
平平姐果然就是平平姐,她在信中列举了自己初到外地许许多多不得不忍耐的事。最后说:“月月,我们终究是要面对些什么……”。
哦,想想,也真是。平平姐只比我大了半岁。她是那么的懂事且坚强。
我呢,是不是也该做点什么了!
一个星期后,二狗大娘拿来了条淡蓝色的格子裙,配上母亲给我做的粉色短衬衣,清清爽爽很好看。我想,如果翠儿看了一定也喜欢。
但是翠儿,却是好久没来了。
那天临黑时趁着父亲在,我匆匆忙忙跑进她家问了一下,她母亲倒起诧异起来说:“翠儿没和你在一起呀?哦,这个死丫头,搞什么鬼呀……”
(十一)
第二天傍晚,翠儿来了。一进门就嗔怪着说她母亲骂她了。我故意问:“为什么骂你呀,你有什么事瞒了我们,快点交代……”。翠儿的脸一下就红了,嗫喏着说:“建军,建军他追我了……”。“果然和我猜得一样”我暗自想着。“可是,我妈她不愿意,她说建军不可靠。还说什么人家家里条件好,咱高攀不起……”。翠儿停了一下,用她好看的眼睛定定地看了我一会儿,又说:“我妈就是 烦人,前些日子,根子大伯给我说了一个胡村的,她又嫌人家穷,到底,也不知道想啥?”"但是建军,也太花心了。他的那些事,你又不是没听说过。“我顿了顿:”你敢说 ,他就只对你一个人真心!
翠儿没说话,只是使劲地点着头。眼神里,满是春天阳光掉进潭水里,招摇的颜色。爱情,应该就是这样迷人且美好的吧!
我不能再说些什么了。这是夏日依旧闷热的夜晚,翠儿就像掉进水中的一尾鱼,昏昏然沉浸在她的心襟摇荡中。而我,不知所谓地,也在憧憬着什么!
月亮渐渐升起来了,没装多少故事,只把它温柔的一瞥睇进窗里。窗里,两个对未来充满期待的人儿,怎会知愁?
“该回家了”,良久,翠儿起身看看天色:”我妈那儿还没过关呢……“
“嗯”我默默地跟着她走出大院,又默默地跟着她进了她家,想说点什么却又不知说什么。只好,疲疲地,又退了出来。
翠儿的母亲倒也没为难她,只是,平时大大咧咧嬉闹惯了的人,现在一本正经地坐在那儿让我觉得很不习惯。
隐隐地,我有点不安了。
果然,连着好几天,又不见翠儿来。我的心始终七上八下:又想去看她,又不知该给她出怎样的建议。好累。
更烦人的是 , 大院里这几天”叮叮当当“忽然来了很多干活的人,他们说:”榆次老城重建,需要很多青砖青瓦,这里都是现成的,直接拉走就行……“。
(十二)
那么多好看的砖雕、石雕、青瓦都被拆下来拉走了。大院外 的门脸光秃秃的,小妮子成天趴在那儿拿手指抠。并且说“墙墙里有罐罐,罐罐里有金金纸……”
二狗大娘远远地听见了,厉声喝着跑过来打了她一下。小妮子哭了,大声叫道:“我看见他们拿了金金纸,黄的……”又说:“妈,我的手手破了,得贴个创可贴。”
这话传了没两天,福来娘娘就叫唤说晚上东偏院里有响动,好像很多人在那里走动。 西院的东北老奶奶也说了"我们家要重修房,过两天就行动……“
紧接着,就是乱哄哄的拆挖行动。一群灰头土脸的人明里在西院拆房,一有闲就满院里逛来逛去寻摸着什么。小妮子爱热闹,哪里人多往哪里凑。”嘻嘻哈哈“地二狗大娘叫都叫不住。
福来娘娘和母亲说:”这些东北人,动土也不看时候了,也不怕……“
西院拆房的这几天,翠儿倒是每天都会来转转,在她弟弟或者妹妹的陪伴下,脸寡寡的,总也说不上两句话就走了。 这天,我急了,刚想叫住她问问情况。还没等我开口,就听得外面”轰隆“一声巨响,紧接着,从西院就传来“吱了哇啦”地叫声、喊声、哭声。“出事了”我和翠儿慌慌张张跑出去想看个究竟,刚到外院就被福来娘娘挡住了:“小孩家家的别去了,怕人了……”
确实是大事。震动了全村、全镇,连县里的干部也来了。西院东北老奶奶的一个儿子,一个侄儿。捎带着看热闹的小妮子,都被实实在在压在坍塌的墙下。
人们议论“幸好是晚饭时间,大部分人都不在跟前干活,否则……"。
西院的老奶奶,整天哭着”宝儿呀,你怎么这么狠心哪,你扔下妈让妈怎么办呀……“
二狗大娘也倒下了,母亲说小妮子就是她的命,小妮子没了,她恐怕也撑不下去了。
母亲这几天一直在旧院忙着,这天她趁着跟前没人拉过父亲来说:"她大娘这里没个做主的人怎么行?你看着暑热红天的,小妮子赶紧的想办法呢,你拍了电报,牛子也不知道多会能回来呢,这可怎么办呀?”
(十三)
牛子哥终于回来了,在小妮子出事后的第五天。二狗大娘不吃不喝好几天,已经快撑不下去了。父亲这几天忙着料理了小妮子的后事,又把老院的房子倒腾出来几间。说怕二狗大娘有个好歹那边住不开人。
和牛子哥一起回来的是牛子嫂和他们的儿子阳阳。
说实话我一点都不喜欢这个女人。母亲说她只有刚结婚时来过一两次,之后多少年就再没回来了。
那天,她踩着指头细的高跟鞋进门时,母亲热情地拿了双布鞋说让她歇歇脚,她那掩饰不住的 嫌弃的眼神让我觉得十分讨厌。
但是她,却好像很喜欢我。她总是喜欢让我带着她这儿看看那儿转转。还说“怪不得你牛子哥总给你买东西呢,这么个小人儿真招人喜欢……只可惜,生在了农村……”。她说这话的时候阳阳使劲瞪了她一下,并且特意用歉意的目光查看了我一下。
阳阳,一个温暖、阳光、帅气且细腻的大男孩。他说话时喜欢挑一下眉,他大笑的时候会很夸张地咳两声再收尾,他在我前面走着时会突然转回身来叫“月月,月月,叫哥哥”然后再扮个鬼脸。
我知道,他这是不服气他的“侄儿”身份。其实,在这个“武”姓大村里,大家早已是出了多少辐的本家了。但是,阳阳却对这好像很在意,他乐此不疲地不断地叫“月月,拿点这个。月月,拿点那个。”母亲说:阳阳虽然比你大几岁,但乐乐呵呵的感觉就像个小孩“。谁会想到,这样的阳阳,也会有那么多忧愁烦恼呢!
七月末,二狗大娘在一个雷雨天咽下了最后一口气。母亲说:她是放不下小妮子 ,追着去了。
牛子哥跪在炕前哭得死去活来。
福来娘娘和母亲忙着把做好的孝衣孝帽分发到牛子哥的叔伯兄弟手里,牛子嫂却在那边“唧唧歪歪”嫌着鞋上新蒙的白布,嫌着人们拿白纸糊住的镜子,嫌着白孝衫外的麻绳。
母亲劝着:“咱就将就几天吧,别让乡亲们笑话……”但在这时候,一向温顺的牛子哥突然跳起来,直愣着眼睛冲着牛子嫂咆哮道“你爱在就在,不想在就滚,快滚…… ”
(十四)
牛子哥这下把大家都震住了。大家都目瞪口呆地盯着他,还没等人们回过神来,就听得“啊”地一声尖叫,是牛子嫂扑了上去,一边抓挠,一边哭叫着:“王八蛋,你个死武强(牛子哥大名),没良心的王八蛋……”。
牛子哥眼里满是泪水,一动不动任凭那女人在他身上抓下一道一道的血痕。
父亲看得心疼了,正要上去解劝。却听得身后有人大声痛哭。
是阳阳。我从没见他这么伤心这么悲痛过。他伏在奶奶像睡着了的身体旁边,身子一动一动的,眼泪不停地流出来把白洋布都打湿了。
最终,牛子嫂还是走了。在二狗大娘烧纸的那天,总管说:“今天肯定有好多人来拜祭,大家把自己安排好,别一会儿一上茅房,弄得连个回礼的人都没有,让人笑话……”。就因为这句,牛子嫂又和总管大吵了一架,说什么连上个厕所都要受管制,这是什么乡俗,这是什么破地方。然后赌气走了。
打发二狗大娘时,村子里空前的热闹。牛子哥请了吹乐,又抬了二龙杠。许许多多人围在大队门口,有的唏嘘,有的不忍,还有的在说笑着……。
这一天,阳阳又哭了,扛着引魂幡,跟在他父亲后哭得”稀了哗啦“。
晚饭时,我看见他喝酒了。皱着眉头,一杯一杯的喝。
父亲母亲牛子哥都忙着打点借的厨具、家具。忙着请总管还有帮忙的乡亲。
阳阳被俩个叔伯弟兄搀着送回来。吐了个一塌糊涂。眼睛肿得像包子一样。我忙着给他收拾了,又倒来一杯浓茶,正准备劝他喝。他却一把把我拉过来,头碰着我的额头:”月月,你这么好,我要是能娶你多好……“
(十五)
阳阳是醉了,醉得一塌糊涂。醉到当他的额头碰过来时一股浓烈的酒味直愣愣地闯进我心里时,他却不知道。
阳阳是醉了,醉得不知所谓。醉到当傻愣愣的我被一种感觉震到不知所措还未还得及清醒时,他却摇摇晃晃倒下去睡了。
阳阳是醉了,醉得稀里糊涂。醉到第二天早晨醒来只是叫嚷头痛却忘记了昨晚对我说的话——一句占据我整个少女时代,被我当做承诺的话语。
我,又变得忧伤起来。在无休无止的自怜与等待中,在阳阳在和不在的日子里。
有些人,明明只是过客,就如阳阳。这是平平姐在来信里说的。
二狗大娘头七过后,大院一下子静了下来。西院的东北老奶奶成天蓬头垢面,嘴里不停地磨念:“宝儿啊宝儿,你快回来吧,你快回吧……”。福来娘娘也病了,整天神神叨叨也说些不着边际的话。那天红红带着小女儿回来陪她。半夜里,她却突然发起了魔障:“穿红的,带绿的。你们从哪来的。啊,小妮子,小妮子,你别过来,你别过来……”
第二天,这事就伴随着红红小女儿的病和搬走的福来娘娘的嘴传遍了全村。恐惧,弥漫在每个传言与被传的人心里。尤其是我,每天傍晚,从二狗大娘那三间房前路过,我总会觉得脊背发凉,就好像有什么跟着走一样。这天晚上,清清楚楚地,我看见阳阳走了进来,手里拿着本诗集:”月月,我给你买的,喜欢吗……“。又看见小妮子从后面飘过来,披着翅膀样的袍子:“我要吃糖糖,我要吃糖糖……”
母亲急着跟父亲商量:“不行就把药店搬出来吧。月月还小,看吓着的……她五爷爷那儿,可以先开方子,然后再出来抓药……”
知道药店要搬,翠儿前一天就来和我收拾。我们把零散的各种草药都分类装进袋子里,又把一包一包袋子封在大纸箱里。
已经立秋了,天气却还是那么闷热,翠儿秀气的鼻尖渗出了细细密密的汗珠。我说歇歇再干吧。
翠儿却不吭气,两只大眼睛盈盈然,似乎要说些什么。
突然地,我,又想起了阳阳,想起他拥我在怀的呢喃,想起他哪句似是而非地承诺。
我和翠儿,都揣着各自认为无法排遣的心事,相对而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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