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久不来，以示存在

徐慢

帝王之日

他坐在那里，撕掉一张纸
到处是巨大的、挥之不去的悲凉
他向前挪动一下身体，撕掉一张纸
树叶喝着春天的绿血，国家写着繁体
他撕掉一张纸，碎纸片扔出窗外
桌子上，他俯身去填写一页关于脸孔的表格
他将三张纸掂齐，然后揉成一团
然后又一一将纸铺开，一起将三张纸撕掉
宫殿外也许就是天涯孤旅，也许
明天冬至，今天晚上的脾气必须有所收敛
奏章和边关文件里处处冒出火的躯体
他左手端着蜡烛，右手遮挡着穿堂的阴风
低头去地板上找满地撕掉的纸片
很多精美的小楷已经支离破碎
他翻了一页书稿，从中撕掉一张纸
他把这本书往前翻去，跟往后翻的响声稍有不同
有些章节写的是南方民间气候
有一个片段显得非常潦草和凌乱，不忍猝读
他一次翻过了五页内容
好像找不到文字排列的顺序，描述的
人文风情异常乏味，笔和墨汁都不在状态
书写者的手仿佛不断颤抖，完全
失去昔日的飞扬跋扈，这家伙
这一次像是用尽了夜晚的循规蹈矩
有一个字怪诞有趣，后面连缀着一串琐碎数据
有一个女术士连夜炼丹，涨着红红的面颊
汗水滴在熔炉的边沿，冒出一阵白烟
有一篇文章一半污蔑，一半献媚
他皱了一下眉稍，随手撕得比任何一张纸都碎
他望着满屋翻飞的纸屑，笑着摇了摇头
一张纸躲在其他纸的深处，他想伸手将它取出
纸一直往里躲，像是学会了某种柔术
另一张纸只写灾难的开头部分，替自己开脱责任
另一张纸写出夜长梦多，凡事早作准备
他双手掂掂要撕掉纸的厚度，感到自己的气力不够
一行行草小字突然触及到他的心脏
他将这页纸倒立过来，这行草书依旧锋利无边
好像在一片一片剥他的皮
接下来的纸继续沿袭着絮絮叨叨的版本
啰嗦和无知，完全失去人的品格
有的纸张是几个人对话摘录，像是一群政治歹徒
有一首诗歌表达了撰写者的似哭非笑
一定受到极大的日常困扰，在韵脚里焦虑和出汗
他撕掉一张纸，接下来是长时间的静坐发呆
他的右眼似乎在注视左眼，嘴唇微微颤动
心情变得浮躁而复杂，一滴蜡滴在他的手上
他什么也没有感觉到，显得失落而麻木
他撕掉一张纸，他撕掉一张纸
他撕掉一张纸，他撕掉一张纸
他撕掉一张纸，他撕掉一张纸
他撕掉一张纸，他撕掉一张纸
他撕掉一张纸，他撕掉一张纸
他撕掉一张纸，他撕掉一张纸
他撕掉一张纸，他撕掉一张纸
他撕掉一张纸，他撕掉一张纸
纸屑顺着他的表情缓缓飘落，像是
一场人造雪从他的心灵寒冬降临
一份宫廷档案和一封外夷来信钉在一起
一部宫廷野史也有尾无头，那些残缺的传说
显得荒唐和血腥，大量材料他并不生疏
他觉得有人盯着他的面孔，又感到有人在他的后背扎针
他撕掉一张纸，某人在文章里装死
一具尸体从文字翻身坐起，往他的身上
甩了甩早已冷却的血，他撕掉一张纸
他看到了一卷立轴，里面的山水迷蒙而浑浊
无边的疆土被一片大雾笼罩
一只飞鸟从天空摔落下来，洁白的翅膀无端折断
他撕掉一张纸，一个终日严肃的人这一次
使用了彻头彻尾的口语，好像在诉说一个无尽的玩笑
一篇艳词继续堆砌辞藻，为朝霞和晚霞脱衣解带
一句警示之言，一行醒世之语，一个惊世之字
他一下子激活了情绪，他重新设置阅读的程序
他继续去破解，然后撕纸和乱抛纸屑
他意识到他有点紧张，一件外衣从他的肩膀悄然滑落
他捡起外衣，并轻轻掸去雪花一样的纸片
他撕掉一张纸，这该死的空白，竟然一字未留
里面却写满沧桑和惊涛，甚至写满铁和灰烬
写满流风回雪，写满字沉音重，写满中坐垂景
他撕掉一张纸，这该死的繁密，满目荒谬
物以赋显，事以颂宣，将何述焉
他撕掉一张纸，这该死的忘我和逍遥
他案桌的左上角摆放一面铜镜，他撇了一眼
从镜子里看到自己的鬓角，花白而有光泽
他看到自己的鼻梁，他看到自己右手紧紧地握着一支秃毫
他看到自己的苦笑和孤独，他看到自己眼眶里泪光闪烁
他撕掉一张纸，他看到雨点砸到窗户的木棱
他站起身来，双手举过头顶，他复又坐下
他复又站起，他复又坐下，他撕掉一张纸
手中碾着一片碎屑，他将手放在鼻子下闻闻
他将手半弯曲放在胸口，他将双手背到背后
他轻轻拿起搁在书案上的毛笔，他在一张纸上圈下两个单字
“死”和“啃”，他省略两个字之间的另外十三个词组
省略了冬去春来，省略了梅花吐芳
一页纸写下很多古训，但是没有交代出处
另一页纸筋崩骨断，几乎用哀求的口吻讲凄惨的故事
另一页纸有神话浮现，暗示他明日一早登台祭祀
另一页纸繁华落尽，天桥上耍杂的功夫却得以流传
他撕掉一张纸，但是撕了好几分钟，纸还是完好如初
仿佛这张纸具有特异功能，必须要逃过一场大难
一页纸正把该文的中心思想剥离，犹如春蚕抽丝
一页纸居然公开大逆不道，一页纸小心地指桑骂槐
他撕掉一张纸，他撕掉一张纸
他撕掉一张纸，他撕掉一张纸
他撕掉一张纸，他撕掉一张纸
他撕掉一张纸，他撕掉一张纸
他撕掉一张纸，他撕掉一张纸
他撕掉一张纸，他撕掉一张纸
他撕掉一张纸，他撕掉一张纸
他撕掉一张纸，他撕掉一张纸
形势似乎出现转机，天象里观察到民族和民众
卦象里翻转乾和潜龙在天，两张纸呈大十字摆放
里面的述写完全超出他的想象
他的胃肠弯曲一下，他的头发竖直
他的视野模糊了，他失去对人心的透视力量
他撕掉一张纸，看得出那部奏章耗尽起草人整整一生
用尽了描写的浓稠笔墨，生活和生命就是如此类同
单调与重复，单调与重复，类似一本书往返翻页
类似一弯彩虹，消逝又重新悬挂，他撕掉一张纸
他的躯体好像突然间失去重心
他重重地倒在满地废纸堆中
他慌乱地从废纸中爬起，他的浑身沾满纸屑
像一个刚由一群儿童堆积的荒野雪人
纸堆中有一页鹅毛笔写的洋字，他想召见写字的人
他想着这个人的细胞，这个人的器官，这个人写字时的
手和神态，他想这个人写的东西
离题、突兀、不连贯，随意混搭、毫无逻辑和章法
他想这个人写完后从不修改，文字和人一样命运多桀
这个人精通数学和哲理，这个人甚至是一个摔跤健将
他撕掉一张纸，发现书案上一叠一叠纸码放整齐
手写稿和活字印刷稿一样极端而叛逆
行文繁复而简洁，见解独到而风趣
黑色幽默和魔幻描写交替使用，洞见新奇
每一个偏旁都经过一番殊死搏斗，经验和超验
都极尽人类的禀赋，标示社会和历史启蒙
他撕掉一张纸，他知道又撕掉了送纸人消耗时间的方式
他知道他撕掉的纸张并没有刻意取样，也不意味着
失误和专注，他撕掉一张纸
他把纸屑撒到身后，他把纸屑撒过头顶
他说这些玩意对人民没有好处
他说这些玩意又意味着奢靡和鱼肉百姓
他说桃花既然绽放，桃花就必然凋零
桃花如雪，纸屑如雪，纷纷飘洒，凄美缤呈
他撕掉一张纸，纸张带来的人物和场景
无需见证，纸张带来的主张和理据
无需作用，他逐步积累了撕纸的乐趣和方法
他先将一张纸竖着撕开几瓣，再将一张纸横着连续撕烂
他感觉撕纸也有一种羁绊，撕着撕着
往往也感到力不从心，往往也血压升高
需要一个特定的撕纸背景，需要一种无尽的苍茫和悲凉
他看到飘落地面的纸屑有些还血肉相连
他用脚拼命地踩烂为止，他撕掉一张纸
颓唐而浑身泛力，他看到那些纸屑上的字
好像一只只往他的眼窝里跑，那些修辞和语法
在他的心坎上炫技，那些思想和道德围着他天马行空
他坐在那里，满屋子纸屑慢慢堆积他的胸口
将他旋进一颗没有引力的新星球
                2013-12-10

苏紫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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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帖由 徐慢 于 2014-10-16 19:54 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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