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片》

苏紫烟

[ 她一直很傻]
婴在路上遇到一个老头儿。
老头儿说：你本不应在世为人，但你在了，就要吃一辈子的苦。这是你的命。
婴说，我知道。

婴有药，但她从不吃。
每个月她会去医院应诊，看着对面那个慈眉善目的中年女医生，她的嘴一张一合，象一条努力挣扎的鱼。
她开一些药给她，婴微笑，离开。

有些病终身不愈，不是治不好，是不想治。

秋天来得很陡。走在潮湿的马路上，迎面撞过来的男人步履匆促，却萧索。跟意境很合。
这就是万千男人中的一抹镜相，再怎么目的明确，也不过赶生入死。
青瞄了一眼出神的婴，慢腾腾地说：其实，人也并非全是你想的那个样子。

青是孪生姐妹。住在第五大道108号。
残疾。
自以为参透了人生。

更强烈的人文关怀可以带给你充盈。杨老师是这么说的。
婴问，我给那些男人的爱是不是也可以叫作人文关怀？
杨老师说，是啊，你是最大最大的施恩者。

但你是个傻子。
老头儿、青、杨老师站在光芒的前方，面部因为背光而显得阴暗。他们像圣人说出裁决，像上帝给人定义。
婴想，明天是万圣节，这个布景还真不错。

苏紫烟

[ 好好活着吧]
麦子熟了，她就要诞下她的果。
她说多年以后明白，坚持才是真正的取胜之道。
过往的因缘，是情欲的蒙昧。而跟那个他修成正果，让她膨胀成一颗怀着果子的大树，原来才是世间最美的结局。

婴站在远处，看着幸福的麦子，看着她娇好的面容因为怀孕出现的满足。
那是一个生命在另一个生命之上的映照。

——你为什么一定要离那么远？
——因为你的幸福证明了我的失败。

这是最关键的，同性间的嫉妒一直是本能。因此的自卑，可以引发为荒诞的自弃，或者邪恶的斗志。
而婴，只有远远站着，仿佛这样可以离本能远一点。
她正在观望那棵树，以它的幸福为幸福，而最后，她把手上的书一扔，骂了句：
操！这就是命！

好好活着。
其实活着已是最好。
如果还有爱，还有可眷恋，还有可依托，还有可奉献，那是上天的恩赐。
一定要知足。

苏紫烟

[ 小宝死掉了]
婴从玉林北路出发，她刚刚离开那棵怀孕的果树。
她走向第五大道108号，时间，下午。
她在路上遇到算命的老头儿，抱着课本的杨老师，面目模糊的男人。
每个人都很神奇。

昨天治合说，你们这群女人，善变是天性，我早就料到了，所以没有什么需要向我交待。
婴把这句话转给月看。
月说，甩得好。
其实本来就没有什么开始，没有在一起过，一直是江湖陌路，所以无恩无怨。

连错误都算不上，连小宝都不如。
小宝不小了，但她还是小。
去年她是一个标准宅女，爱上了一个虚拟人物。

她走在街上觉得自己是个卡通，接电话的时候嗲声嗲气，跟他在一起就回到年少。
她一直在补偿。她说，我19岁那年没有好好善待我的男朋友，所以我要再过一次19岁。
婴笑她，是梦总要醒，是戏总要杀青，自己想好，能否承担结局。

小宝笑了，想结局的那个人一定不是我。我只做想做的，哪怕杀人，哪怕放火。
婴把手插回口袋：随便你，结束的时候来找我，你一个人撑不下来。
小宝说，其实，我一直是一个人啊。

只能说，小宝真的给人生埋下了败笔。
但她终于重新过了一次19岁，像一个敏感的小女孩儿和他的每一个暧昧女人做斗争，像一个忍辱负重的小大人和他的不争气做斗争。
直到再没力气演下去。

她对婴说，如果我真的在19岁碰到这样的男人，我不知道还会不会走后来那些路。他真的是，真的是把我对男人所有关于忠贞的幻想都磨灭了。
婴说，是啊，这就是生活。

不久之后，小宝死了。死在一个毫无纪念价值的秋天。
临死前她握着婴的手说，你不懂，我必须死。

苏紫烟

[ 梦其实直白]
婴推开一道门。门上的红色有些诡异。
开门的时候，她仿佛看到一个白衣女人闪了过去，但她并不在意。
从出生起，她不断看到一些别人看不到的东西。有的人说，那是鬼。

无所谓。
她知道很多人辞世之际总是对人世怀有若干未竟的心愿，所以留下大量信息，使之可以以形相见。
其实他们都是最执着的人。所以，婴相信自己，终有一日也会被人叫作鬼。
他们统一都有强烈的念力。

还记得一些空间错落。婴在门口伫立了一会儿，听到隐隐的哭泣声。
貌似还有几声琴瑟，窗棂边沿，那个白衣女人正在梳头。
今夕何夕。几条街的距离，便是隔了人间。

或许她也和我一样，有过一个用生命眷恋过的男人。
那女人轻轻抬起头来，淡淡一笑，说，我便是前世的你啊，却是投错了河。

我们一直在错，婴和女人同时笑出声来。
爱错人，走错路，每个选择做出的同时就在后悔。总是心有不甘。
——不曾想我前世也是风雅之士。
——风雅又怎样，布衣又如何，不过都是被人辜负。

这是命。
是命。
——我的心还是前世的心么？
——或许。可能。谁又知道呢？

沉默半晌，婴突然狠狠一抬手，抹去台阶，抹去红楼，抹去前世浮云。
——我只要做我。没有前世，没有来生。若要辜负，便来辜负，无所谓命道轮回，我什么都认。
——呵呵。原来，我苦等几百年，你也不过只抹得去外物，还是抹不掉我。你的绝决仍是我的绝决。你的痛，还是我的痛。

醒来的时候，婴安躺于黎明的晨曦中。

苏紫烟

[杨老师的路]
杨老师走在路上。
读书的时候她就被灌输，要做一个有用的人，做一个对社会有意义的人，要做一个充实的人，不能临到死发出原来我碌碌的感慨。
只是，谁人不碌碌？
杨老师有疑虑，但她不问，不管。她觉得既然从小是这样被教育的，一定有教育的意义。
何谓意义？
书上说，人的意义在于每个人都是历史的碎片，连接着一代一代，很多优秀品质以及劣根性就这样被传了下来。书上说，人不过就是联系所有碎片的纽带，使之传承，使历史不断裂。
所以有时人们回去找寻，是为了把某些断掉的锁链接起来。

她抬起手，敲门。
今天忘了带钥匙，这不是她经常的行为。事实上，她总是穿戴整齐，临行前记点自己的随身物品。
可是今天早上不想这样做。

徐伟对她一向宽容。
婚前如此，婚后如此，难得的表里一致。
可是今天没人给她开门。

单元门口的花台，小万年青发出暗绿的光。杨老师走近它们，徐伟会去哪里呢？
这个念头并不使她纠结。她没有被害妄想症。
也许他去超市买东西了，一会儿就回来。也许还在打麻将。

当然，他不用上班。杨老师一直认为，只要他一直爱着自己，挣不挣钱已经无关紧要。
她可以挣，哪怕窝居在这个只有三十多平方米的二手房里也很好。

两个小时后，她拨电话，关机。
两点五个小时后，有人打来，说，到派出所认领尸体。

徐伟死了。杨老师觉得，这是件荒谬的事情。
她已把自己的欲望降到足够小，为什么还是要接受这样的结局。
她的眼睛很红，多天无法入睡的她蜷在床单上，对着墙壁问，
我应该怎么走以后的路？

从没有这么空。屋子显得特别大。
杨老师想，我应该结束休假了，我得活下去。我是历史的碎片，徐伟也是。
只是他破碎了，我还有我的使命，我还要把他未完成的使命一起完成。

苏紫烟

[ 咖啡馆对话]
——其实，我宁愿接受他死了，也不能接受他爱上别人。
——但是，我宁愿他爱上别人，也希望他仍活着。

——我会诅咒。
——我会祝福。

——痛不痛？
——你说痛不痛？

——他至少从未背叛过我。
——他是生物，他有背叛的权利。

——他没有。他只能爱我。他自出生之日就被注定只能是我的。
——没有谁是谁的。没有谁被命定。

——他是完美的。包括死。
——任何死人都是完美的。

苏紫烟

[ 有时很实惠]
从浴室里听到电话铃好像很远。婴把头发上的水滴甩了甩。
素亚在那边问，我该怎么办？

卫生间是紫红色的，暧昧的颜色，情欲渲染。
素亚说，他把我逼到墙角，狠狠地吻我。
可是，他有老婆。

他说他爱我，也爱很多女人。
他能表达爱意的方式就是和她们作爱。
他希望也能这样爱我。
婴，你在么？

我在。
但我不需要说什么。
你比我懂。

那晚发生的事情不过两种假设，婴不会问。
她给窗台上的小花浇水。
花朵正在生长，但你看时它又静止。很多感情必须要有耐心。

再一日，婴与素亚喝茶。她说，她有了新工作。
——他介绍的。

婴浅浅笑着。她不会冒然去批评。如果素亚因此得到了她想要的，也未尝不可。
原来他的爱不仅仅是作爱，还有利害。
如果这是某些人心里的爱，还是满实惠的。
爱是什么，因人而异。只要你觉得爱了，别人又能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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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紫烟

[ 抽烟的嘉儿]1
嘉抽很多烟。每天走路上班。路途是两根烟。
两根烟之间会间隔十分钟，这其间，感觉平和。

路过橱窗时她以窗为镜，揣测路人会怎么看这个发型蓬乱的女人。
一个人走路的时候她总是步伐凛冽。

昨夜在他睡着之后，她又抽了两根烟。
烟已经越来越不能带来平静。
抽完烟，她缩在他的背后，想获得一些体温。突然觉得他好远。

她知道他已经尽力。
为了她开心，他做了最不愿意做的事情。

可是我是个第三者吗？
在他们还没结束的时候插进来。应该是的吧。
我真不要脸。她想起一个陌生女人的故事。

我想给婴打电话。
婴在哪儿呢？

苏紫烟

[ 抽烟的嘉儿]2
——你不能悲伤。
——怎么可能不悲伤。

——他爱她也爱你。
——怎么可能不爱。

——失去是一件让人心疼的事情。每个人都有那么多欲望。他只是想做到最好。只是想照顾好每一个人。这世间值得爱的女子太多。却只能爱一个，太残忍。
——我也想照顾好每一个人。可是我不会做超出能力的决定。我只对身边这一个人好。

——他不是你啊。
——我也不是他。

——他已经为你努力了。
——我就是看到了他的努力，所以不想他这么辛苦。

——那你离开吧。
——我不愿意。

——那你开开心心地留下来。
——可是我已经无法带给他快乐。

继续抽烟。继续看暗夜里他的侧面。我知道他哭过。他还是个小孩。
可惜的是，我也很小，我也很脆弱。
就像一支烟。一旦点燃，就不得善终。

苏紫烟

[ 咖啡馆男人]
婴看到一个男人。很干净。很有男人味。
但这一定是假象。如果跟他靠得更近些，会闻到他身上的香气，那说明有人把他照顾得很好。

他有两个老婆。北京一个，上海一个。
还有一些女人散布在成都、重庆、南京、深圳。
他和班上的某个女同学一直有联系。他的面相说明了一切。

他的温文尔雅只针对职场。微笑带着商业的气息。
他说我爱你的时候，一定让人信服但一定仍不可信。
他喜欢小孩，但有时也难掩对这种小生物的无比厌倦。

他很累。会在某个城市的四星级旅馆里突然发现了自己的无趣与虚伪。
然后在长夜星空下安然睡去。

很多段子都很俗套。
譬如她走过去，要了那男人的电话号码，接下来他们认识、在寂寞的时候发几条隔靴搔痒的短信，再然后他们开房，一同走进洁白的浴室，后来她扑到他怀里哭，挣扎着在午夜四点离开局促的房间，撕毁名片，对刚才所做的一切表示忏悔；又或者他们还会联系，甚至相爱，然后陷入索求与不耐烦，最后打着电话让他滚。

那男人什么时候走出咖啡馆的，婴并不知晓。
事实上，什么也没发生。

苏紫烟

[ 答应要幸福]
天阴。她还是坚持洗完衣服。一件件晾干。
这件，灰色的棉绒外套，去年差点在星巴克弄丢。
这件，紫色的衬衫，还留有他的香味。
这件，这件，还有这件。

天晴。她走向厨房，把胡萝卜、莴苣、洋葱分别切成丝。
把甘蓝、生菜大片大片地铺在盘底。
水果蕃茄，乱七八糟地嵌在里面。
然后是沙拉酱。她记得是他最爱吃的牌子。

天空。真的很空。
没有云，没有鸟，没有风。
她想起他走的那天，是个好天气。
周末，远郊，他开着车，威风地跟她说：看你老公多棒。

然后是急救室。
她只守了他两夜。再没有多余的时间。
她想起他当时走着走着突然就瘫软了下去。
一个大男人，走着走着，就不走了。

你起来。
她对着冰冷的病床说。你给我起来。
给我站起来，你还欠我一个道歉。
你再不会丢下我，再不会。

我爱你。她想起那天出门时，他是这样说的。
虽然，我爱很多人，但我很爱你。
没有最爱，我只能尽全力爱。爱到爱不动。
如果我哪天真的动不了了，我不知道谁会替我来爱你。

床房外的叶子悄悄地落了一片下来。
好像去年，曾有片叶子覆盖在她的尖头皮鞋上。

——如果有一天，我无法选择命运，也希望你能幸福。
——你自私。

——如果生命的流逝真的可以换取什么，我愿换取你的幸福。
——你好自私。

——请答应我要幸福。
——好的。

——不要再忧伤了。
——好的。

——忘记我。
——好的。

苏紫烟

[ 午后的来信]

婴收到青的同城来信。在这个城市里，只有青还在坚持手写书信。
于是这个下午显得尤其凝重。黄叶慢悠悠地从树上滑落到地面上。

“亲爱的，很久没跟你说话了。
你还好吗？是不是还和以前一样，喜欢站在阳台上抽烟？”

“亲爱的，你知道吗，你一直是我身体里的一部分。
我从来都不是孤独的。我有一面随身携带的镜子。
我知道，那是你。”

“你的眼睛还好吗？去年这个时候，你就常常对我说，它经常流泪。
即便我知道，哪怕有一天你真的盲了，依然可以看到很多我看不到的东西。
可是，你的眼睛多漂亮啊。好好对它们。”

依然是拉拉杂杂的。她始终还是二十年前那个柔弱的小孩儿，
不懂得争取，不懂得记恨。婴觉得，青一直是母亲的样子。
慈爱的，唠叨的，一直住在故乡的河流旁，不曾被污染。

“我从未爱过任何异性。在我可以爱以前，我就把自己交给了时光。”

她一定是从古墓里来的。婴摇着头。一个只钟爱时光的欣赏者，
一个置身事外的观察员，从不会让自己身处险境。
于是她也无法感知我的心。婴心里念。

“可我是懂得你的。
每当你开始狂热地抽烟的时候，你大笑的时候，没有底限地暴露自己的时候，
你总是最脆弱的。”

“不要让他们伤害你好吗？亲爱，你要有一颗坚定的心。”

就像你一样吗？婴把信纸一层层叠回去。
她回到内心，坐在城堡中央。四周是巨大的黑暗物质。重重地压上来。

一下午的时间，婴闭着眼睛，反复听同一首歌。
她没有翅膀，她是天使，她集中了世间所有的美德。
安静，虚妄，真实，缓慢，懒散，温暖。

那棵树掉落下更多的叶子。每一片都极度优雅。
我一定要以这样的姿态死去。在陨落的时候，是轻松的。
婴陷入对青的思念。

浮云如花

先插一角……

浮云如花

完了吗？我以为会是很精彩的长篇小说……为你骄傲！

浮云如花

我写长篇小说，也是这样的写法。
黑格尔说，随着小说出现，史诗便宣告结束。我以为不然！
至少，生命流经的情感历程，可以为长篇小说，也可为史诗。
如果这是一个以文艺为荣的时代多好！你完全可以飞起来！
可是……还是照顾好自己吧！在工作和写作中微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