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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米莉·狄金森诗选
徐淳刚 译/撰文
用空白重塑华丽的世界
艾米莉·狄金森(Emily Dickinson,1830—1886) ,美国最富传奇的女诗人,一生都生活在美国东部马萨储塞州西边的阿默斯特(Amherst)小镇,终生未婚,25岁起弃绝社交,闭门不出,在默默无名中埋头写诗30年。她生前创作1800首诗和1000多封信,仅有8首诗作经编辑大幅度改动后公开发表,作品都是在她死后30年内由亲友整理出版。狄金森从小受清教思想的熏染,但生活的自闭、性格的孤僻叛逆使她倾向于爱默生(Emerson)的超验主义思想,尽管比超验主义更孤独。同时,她在莎士比亚(W. William Shakespeare)的作品中寻找心灵的秘密,在英国浪漫主义诗歌中寻找明丽的自然,在玄学派诗歌中寻找神秘和怀疑,在流行的哥特小说(gothicfiction)中寻找受虐、死亡和恐怖,从而形成了独树一帜的惊艳诗风。希金森(Higginson)曾言,狄金森是风格独到的天才诗人,她的诗歌“对读者来说,,好比连根拔起的植物,带着雨水、露珠和泥土的芬芳,给人无可传递的清新感”。她的诗风凝神洗练,摒弃英诗韵律传统,质朴清新,深邃的思想携带着超越的神秘主义(mysticism)的惊奇。狄金森毕生坚持一贯的风格化写作,“破折号”的大量运用是一大标记(就连她抄写的椰汁蛋糕食谱也用到这种符号),但与我们常见的不同,她的破折号有长有短,有直的,还有向上斜的,向下斜的,这样的用法既有符号化的直观提示作用,更使正常的抑扬格音步、韵律和节奏产生神奇的变化,尤其是通过这种手法,再加上独特的字母大写和韵律形式,使得事物和思想直接显现,使存在的时间性通过空间性而凸显,从而具有了超越地域、文化和时代的丰富性征。狄金森的诗韵律多变,从传统来看几乎达到了混乱不堪,其实,她的韵律主要根据《圣经》赞美诗体,常为三步韵和四步韵,偶数行押脚韵,但更为自由,变化多端,非常自如地表达着诗人自我-神性意识中复杂的理智和情感。狄金森的诗在原稿中只有编码,几乎全部不具标题,如果说标题是眼睛,那么她的诗就像被挖掉眼睛的天使一样醒目,孤独地朝向语言性的自然-心理本身。通常而言,大诗人都有自己独特的语言体系,狄金森的语言意识极其强烈,“一个呼吸清晰的词/绝不会死去”,从这里能看出她对语言的锤炼和绝对要求。她曾经给友人写信:“假如我在身体上感觉到仿佛有什么揭去了我的头顶,我知道那就是诗”。在大多数情况下,狄金森都使用口语,甚至新英格兰方言,但有时也使用古奥的词汇,医学术语、法律术语、商业术语、音乐术语、航海术语、宗教术语,以及数学、地理、物理等科学术语,或者是把拉丁语源的抽象词和盎格鲁—撒克逊语源的实体词重新进行组合,以增强语言的表现力。如此以来,她的诗最突出的特点便极其明显,“a sumptuous Destitution”,亦即“贫乏中的丰沛”(理查德·威尔伯语),现代诗思意义上的无中生有。如果说莎士比亚以无限丰富的语言展现了人类心灵的万有,那么狄金森则通过素朴的天赋和卓然的语言,展示了人类心灵呈现的永恒的空白,从空白到空白,用空白重塑华丽的世界。整体来说,她的诗如针尖上的波涛,强大的感性和绝对的智性相得益彰,互为一体,始终有力地探索着个体、自然、喜悦、痛苦、死亡、永恒等亘古不变的人类主题,从而成为一幅幅质朴而耀目的“灵魂的风景画”。无论是形而上式地抽离“历史、社会和物质生活的痕迹”,还是变抽象为具象的精确的意象手法,还是关于现代性绝望的命题,狄金森都异乎寻常于她的时代,对后世产生了毁灭性的深远影响。她的诗以其无名之名或者说在无名中重新命名世界的力量影响了20世纪的埃兹拉·庞德、艾米·罗威尔、威廉·卡洛斯·威廉斯、卡尔·桑德堡、华莱士·史蒂文斯、罗伯特·弗罗斯特、E·E·肯明斯、哈特·克莱恩、T·S·艾略特等一大批杰出诗人,我们可以看到,无论是庞德的“意象”,还是艾略特的“客观对应物”,无论是斯蒂文斯的“现实的虚构”,还是威廉斯的“事物”,或是弗罗斯特的“伟大的徘徊”,都带有浓烈的狄金森的影子。正因如此,她被视为20世纪现代主义诗歌的先驱之一,是西方近代最杰出的女诗人。美国当代文学百科全书式的批评教父哈罗德·布鲁姆(Harold Bloom)在其著作《西方正典》(The Western Canon)中说:“除了莎士比亚之外,狄金森是但丁以来西方诗人中显示了最多认知原创性的作家……在她魅力的顶峰前我们遇到了最杰出的心灵,这是400年来西方诗人中绝无仅有的”。卡米拉·帕格利亚在她那篇“性”趣十足却振聋发聩的《阿姆赫斯特的德·萨德夫人:艾米莉·狄金森》中说:“狄金森被她自己的时代所遗忘,当她复活时却被多愁善感化了”。事实上,狄金森代表着最为惨烈的现代性受难的文化形象,一个被钉在日常生活十字架上的耶稣或普罗米修斯式的形象大使。目前国内的译介和研究依然没有足够重视狄金森诗歌绝对智性的一面和极端疯狂的一面,其实她最杰出的诗作要么富有智性的绝望要么携着一种人性的迷狂。因此,她的诗歌对于中国当代诗歌具有重新研读的重要价值和意义。总体而言,以往的译本有精华所在,但缺乏完整展现狄金森诗歌魅力的译本,要么过于平直,要么单一地美化,缺乏汉语现代诗和诗歌翻译自身的规范和要求,尤其没有传达狄金森“用空白重塑华丽”的庄重境界。这里的译诗是一次全新的尝试和探索,希望能从语言的精确性、韵律的谐美性、情感的生动性以及思想的真确性等四个维度出发,较为完整地展现狄金森诗歌“刻骨铭心”的价值所在。
在天之父
在天之父!
请怜悯一只老鼠
被猫追辱!
在你的天国
请给它一所“舒处”!
在天使的美厨
整日啃噬
永远没有戒心
车轮庄严疾驰!
译注: “Mansion” 是宅邸、公寓,此处译作“舒处”,与“鼠处”谐音,强调恩宠。
我的轮盘在黑暗中
我的轮盘在黑暗中!
一个轮辐都看不见
但我知道它嘀嘀哒哒的脚
一圈一圈地向前。
我的脚踩着潮汐!
一条人迹罕至的路——
但所有的路
都是林间空地,在最后——
有的顺从了织布机——
有的在忙碌的坟墓中
得到古怪的用途——
一些新的——庄严的脚——
堂堂经过高贵之门——
把问题抛回你和我!
一些东西在飞行
一些东西在飞行——
鸟儿——时光——野蜂——
它们没有悲歌哀鸣。
一些东西在安停——
悲伤——山丘——永恒——
这并非我的使命。
静默之物,升起。
我能否辨明天理?
多难解的谜!
山峦乍换新衣
山峦乍换新衣——
乡村尽染赤紫——
清晨日出壮丽——
曙光深裹草地——
朱红印泥足迹——
坡上堇色手指——
苍蝇窗棂无礼——
蜘蛛重操旧艺——
雄鸡振翅——
鲜花处处——
林中斧子坎坎——
一切我一知半解——
偷窥是明理——
尼哥底母之谜
终归知悉!
译注:尼哥底母(Nicodemus)是一个法利赛人和犹太公会的成员,才学非凡,德高望重。他在新约圣经福音书中共出现了三次:第一次是在夜间拜访耶稣,听耶稣的教诲;第二次是在住棚节期间陈述有关逮捕的律法;最后一次是在耶稣受难之后,他协助亚利马太的约瑟预备埋葬耶稣。尼哥底母之谜意即人类存在、救赎的奥秘。
静躺雪白光亮的石膏房
静躺雪白光亮的石膏房——
没有清晨
没有午间——
温顺的复活者安眠——
缎子的椽——石头的檐!
光阴辉煌流逝——新月——伴其上——
世界轻舀弧光——
苍穹——一行——
王冠——坠落——总督——投降——
静如齑粉——在雪的圆盘——
译注:卡米拉·帕格利亚的观点值得重视,她在《性面具》最后一章《阿姆赫斯特的德·萨德夫人:艾米莉·狄金森》中分析道:“……石膏房是坟墓,也是尸体的大理石之躯,一个变成监牢的宫殿。棺材的缎被盖就像被绑架少女的薄面纱,一个将被撕裂的希望。石檐是永不打开的天空。温顺者已继承了土地。天空以巨大的数学弧形旋转着;历史开放速度,国王的王冠像雪花一样掉落。当音节飞溅而出变成无声,诗歌以舌头的微麻而结束。从诗人采用的视角看出去,人的生命就像宇宙中的一个小斑点。尤其精彩的是“首领”变成“雪花”的无声时刻,威尼斯所有的颜色——艺术、想象、世间的荣誉——消失在永恒之中。……这个僵硬、无神的宇宙是现代文学的一个重要主题,如华莱士•斯蒂文斯(wallace Stevens)的《雪人》(Snow Man)(1923)。狄金森先于卡夫卡把虚无荒谬与暴君独裁结合起来。多么令人惊奇,这是一个孤独的,不受人注意的,从未出过远门的女性的作品。”
灵魂选择自己的社会
灵魂选择自己的社会——
然后——将门紧闭——
对于神圣的大多数——
不再显露意义——
无动于衷——她感到一辆马车——停在——
她低矮的门前——
心如止水——一个皇帝——跪在
她的门垫——
我了解她——从一个广袤的国度 ——
选择了一类——
从此——关上她的心门——
像墓碑
译注:Stone是石头,也是纪念碑、墓石,此处译作墓碑,强调其绝对关闭的意义。
挖出我的眼睛之前
挖出我的眼睛之前
我也喜欢观看——
像其它有眼睛的生物
尽管知道别无用处——
但是今天——有人告诉我——
我可以拥有自己的
天空——我告诉你我的心
将撕裂——无法承受——
我的——草甸——
我的——群山——
森林无边——星空浩瀚——
我能拥有如此之多
用我有限的双眼——
振翅翻飞的鸟——
黎明的琥珀之路——
是我的——我刮目相看——
人类的新闻让我麻木——
如此安全——试想——只有
我的灵魂栖在窗格之上——
别的生物鲁莽地——
睁着眼睛——望着太阳——
译注:卡米拉·帕格利亚《阿姆赫斯特的德·萨德夫人:艾米莉·狄金森》:“狄金森经常用的一个公式是眼睛被‘挖出来’,这可能指她自己的视力问题,或是她终年自闭在她二楼的卧室里。但它也影射罪恶的伤害,仿佛她用力踩了自己的眼睛,就像《李尔王》中的克劳斯特一样。也可能她的失明是由于对邪恶的生活之神秘的阳光注视得太久。”“挖出眼睛”这个惊艳而恐怖的公式,最有力地体现了狄金森对自然及人类日常生活的受虐性感受,当然也是最为“刻骨铭心”的诗意,代表着现代性的智性绝望和人性迷狂。
我去天堂
我去天堂——
那是个小镇——
红宝石——闪耀——
鹅绒路——延伸——
寂静——胜似田野
到处满缀露水——
完美——如画——
非凡尘境地
人群——像飞蛾——
梅克林——风貌——
游丝的——职责——
棉凫的——名号——
几多——欣慰——
我——沉醉——
如此仅有的
社会——
我看不见路——天空缝合
我看不见路——天空缝合——
只觉圆柱靠拢
地球旋转半周——
我触摸宇宙——
向后滑动——惟我一人——
球面上的一个点——
从圆周上消失——
比倾斜的钟更遥远——
我们不在坟上游戏
我们不在坟上游戏——
因为那里没有地方——
而且——不平——倾斜
更有路人来往——
况且,把花插在坟上——
花儿垂头吊脸——
我们生怕花蕊掉下——
将漂亮的游戏打乱——
因此,我们尽量离远
就像躲避——我们的仇敌——
偶尔环顾四周,看看
到底有多远——
有一种痛——透彻心骨
有一种痛——透彻心骨——
它吞噬肉体——
用昏迷覆盖深渊——
于是记忆
环绕——穿越——踩踏之上——
如同那里某人狂喜——
如履平地——当定睛凝神——
他将坠陨——骨头一根接一根。
我无法获取的色彩——最美
我无法获取的色彩——最美——
这种颜色微乎其微
我难以在街市上展示——
用它换来一个基尼——
如此精致——无法触及的行列——
光艳璀璨
像埃及艳后的侍女——
在天空——屡屡显现——
那些主宰的片刻
灵魂的偶遇
并且馈赠某种哀怨
太过精细——欲言又止——
热切的目光——望穿山水——
仿佛那里正好藏着
某种秘密——它们前进
像四轮马车——却在马甲中隐匿——
夏季的恳求——
冬雪的——又一种调笑——
以薄纱掩盖奥秘,
怕松鼠——知道——
它们无束的举止——嘲笑我们——
直到受骗的双眼
高傲地闭起——在坟墓中——
以另一种方式——观看——
译注:
1、基尼(Guinea),英国旧金币,1633年发行,1816年英国政府取消。1基尼=1.05英镑,相当于人民币11元。诗中用货币收藏品来烘托色彩的珍贵。
2、这是一首崇高之诗。崇高像色彩般光艳璀璨,却无法触及,始终隐秘。诗人一路寻找,直至在坟墓中依然以灵魂之眼观看。
3、哈罗德·布鲁姆(Harold Bloom)在其著作《西方正典》(The Western Canon)中坦言,这首诗代表了狄金森最高的诗歌成就,并且“似乎是美国诗歌的巅峰之作”。
我居住在可能之中
我居住在可能之中——
一个比散文更好的房间——
许许多多的窗——
高高——在门上面——
那雪松一般的厅堂——
眼睛难以穿行——
为了一个永恒的屋顶
天空的复折式屋顶——
访客——最冒昧——
想往——屋里闯——
我狭小的双手伸展
聚拢天堂——
自然,是我们所见
自然,是我们所见
山冈,夕阳——
松鼠,月蚀,大黄蜂
不——自然是天堂。
自然,是我们所闻
食米鸟,大海——
雷声,蟋蟀——
不——自然是和谐。
自然,是我们所知
却无法巧妙说出
我们的智慧无能为力
面对她的朴素。
生命之爱在尘世显现
生命之爱在尘世显现
不过细丝一点,我知道
归于神圣的事情
在正午弱不禁风——
责难太阳的火种——
阻止加百利的飞行——
这就是——妙曲——影响和暗示——
在漫长夏日的国度——
蒸发不确知的痛苦——
这就是——东方的迷醉——
西方的色彩转动
随着碘酒的抚痛——
这就是——邀请——惊骇——赋予——
掠过——闪烁——证明——消失——
返回——暗示——犯罪——迷狂——
最终——遗弃在天堂——
译注:加百列(GabrieI ),四大天使长之一,被誉为唯一拥有与神匹敌的力量的天使,旧约《圣经》提及加百列坐于神的左侧。
从空白到空白
从空白到空白——
一条无迹可寻的路
我拖着机械的双脚——
停息——毁灭——或前进——
都同样冷漠——
即使我抵达了终点
而它终结在
所有被显露的不定之外——
我闭上双眼——四下摸索
做一个盲者——更轻快——
译注:中国读者熟悉的狄金森的诗大多是其优美的意象诗和前期多用感叹号的激情诗,事实上,《从空白到空白》这样的作品是狄金森最杰出的诗,弗罗斯特著名的《柴垛》(“阴天,我走在冰冻的沼泽中/停下脚步,心想:打这儿往回走吧;/ 不,我要再走远点儿,这样就看到了。 ”……)即受狄金森的影响,更不用提史蒂文斯“现实的虚构”了。
灵魂中庄严的事物
灵魂中庄严的事物
感觉自己已经成熟——
金色的头颅低垂——尽管远处的扬起——
造物主的梯子,停住——
而在果园里,远远地——
你听见一个生命——坠地——
一种神奇——感觉到太阳
直到汗水流下脸颊
你以为已经完成——
清凉的眼睛,重要的成果——
上帝细微地——改变枝干——
为将你的精髓—一看——
但是,最庄严地——去理解
你收获的机会在推进
每片阳光——靠近一点点
孤独的生命——靠近众人。
劈开云雀——你会找到音乐
劈开云雀——你会找到音乐——
一圈一圈,银箔轧成——
在夏日清晨,如此稀薄
为你的耳朵保留,当琴弦破旧。
肆放洪水——你会得到特批——
滔滔不绝,为你预留——
血色实验!怀疑论者托马斯!
现在,你还怀疑鸟的真实?
草丛中,一个瘦长家伙
草丛中,一个瘦长家伙
偶尔唦唦游窜——
你也许见过——不可能没有
它的到来总是突然——
草丛分开,像用梳子——
一支斑斓之箭嗖然出现——
等草在你脚边合拢
更远处的又唰唰分散——
它爱沼泽地
那里阴冷,谷物不生——
当我还是个孩子,赤脚走过——
不止一次,在黎明
它咝咝经过,好似鞭梢
散开在阳光下
我正想弯腰捡起
它却扭动身子,倏然远离——
有几种大自然的居民
我深知,它们也知悉我——
我常常为它们
感到激动,热诚如火——
可每当遇见这个东西
或结伴,或孤寂
我总是呼吸紧张
骨头悚然冒冷气——
译注:此诗是狄金森的名作,曾在诗人生前以《蛇》为题在《斯普林菲尔德共和党人日报》发表。诗中的grass、is、sudden、seen、spotted、shaft、notice、closes等带“s”音的词,仿佛让我们身临其境,面对一只“咝咝”吐信的蛇。译诗用“唦唦”、“嗖(然)”、“唰唰”、“咝咝”四个象声词,以及“瘦”(长)、“是”、“梳”(子)、(分)“散”、(好)“似”、(鞭)“梢”、“身”(子)、“倏”(然)、“深”(知)、“悚”(然)等同样带“s”音的词来补韵,以达到原诗的语音效果。目前所见到的两三种中文译本均未考虑原诗的“s”韵,那样翻译过来,有“意”而无“音”,实则无意,韵味尽失,只是一首普通的诗。
三点半,一只孤鸟
三点半,一只孤鸟
飞上寂静天
抛出一个问题,单身术语
用它谨慎的旋律。
四点半,实验
通过测试
瞧,她银白的原则
取代所有的休憩。
七点半,原理
物体,无踪也无影——
精灵所在地
已在包围中。
通过素朴的天赋和笨拙的言辞
通过素朴的天赋和笨拙的言辞
人类的心灵
被虚无显示——
“虚无”是一种力量
能重塑世界——
译注:《庄子·马蹄》:“同乎无知,其德不离;同乎无欲,是谓素朴;素朴而民性得矣。” 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马丁·海德格尔(Martin Heidegger)也曾追问:“为什么存在者存在而虚无不存在?”然而,"Nothing"是什么?是“虚无”,无之无化,而非东方的物我将自化的“无”。
离别的拍卖商
离别的拍卖商
高叫:“卖了,卖了,成交!”
阵阵喊声仿佛来自十字架,
并将锤子落下——
他只拍卖荒野,
绝望是价码
从孤独的一颗心
到两颗——不会更多——
译注:《圣经.马尔谷福音》:“清晨,天还很黑,耶稣就起身出去,到荒野的地方,在那里祈祷。”此诗以神性改写世俗,两厢映照,具有早期存在主义的况味。
有人道晚安——在夜晚
有人道晚安——在夜晚——
我道晚安——在白天——
“再见!”——去者对我说——
我依然答——“晚安!”——
于离别,正是夜晚,
于存在,只是破晓时分——
那紫色的高度本身
命名了清晨。
在诗人歌吟的秋天之外
在诗人歌吟的秋天之外
还有些许散淡天
稍稍地,在白雪这一侧
在薄雾那一边——
几个锋利的早晨——
几个苦行的黄昏——
别了,布莱恩特先生的“黄花”——
别了,汤姆森先生的“麦捆”
寂静的,是奔忙的溪流——
幽闭的,是芳香的心灵——
催眠的手指轻轻地触动
许多小精灵的眼睛——
也许,一只松鼠会逗留——
留下,分担我的忧郁——
哦上帝,请给我一颗晴朗的心——
来承受你多风的意志!
译注:
1、布莱恩特(William Cullen Bryant,1794-1878),美国第一位本土诗人,1821年,他的首部《诗选》问世,其中有《黄色堇香花》(The Yellow Violet)、《致水鸟》(Waterfowl)等。
2、汤姆森(James Thomson,1700-1748),英国田园诗人,于1726-1730年发表叙事长诗《四季歌》(The Seasons),是欧洲最早的山水田园诗。
带针的力在畜栏之上
带针的力在畜栏之上——
又推,又刺——
假如肉身可堪承受——
刺穿——可以冷静尝试——
一个毛孔也不放过
对于所有相同的肉体——
痛苦繁多——
正如物种——名目各异——
译注:米兰·昆德拉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The Unbearable Lightness of Being)中国读者耳熟能详。不过早在1861年,狄金森就写下了“A Weight with Needles on the pounds”这首经典之作。诗人将“力学”、“针”以及对牲畜(人类,上帝之子)粗暴推挤的“畜栏”这三者神奇地联为一体,带针的力凭借“畜栏”推挤、刺入,生命之痛既大又小既重且轻:这绝对是一个不朽的比喻。
命定地——瞩目日出
命定地——瞩目日出
带着异样的欣喜——
因为——当它再次燃烧
人们无暇去顾及——
明天——赴死之人——
请静听草地鸟——
因为它的歌声唤醒斧头
想将他的头颅砍掉——
多欢欣——迷恋日出
胜于白天的人——
多欢欣——倾心鸟儿
放歌,而非悲歌的人!
正是去年此时,我死去
正是去年此时,我死去。
我清楚地听见,玉米
正在扬花吐穗——
当我被人抬着,经过田地——
我想,那穗子该有多黄——
当理查德去碾磨——
当时,我想钻出去——
却有什么扥住了我的神志。
还有,那一嘟嘟苹果该有多红
垂在残梗的缝隙间——
手推车绕着田野停走起伏
将那些南瓜全摘完——
我不知道,有谁还会想念我
当感恩节来临
父亲会不会多烹几道菜——
样样给我留一份——
有件东西,会不会减损
圣诞节的欢乐——
那是我的袜子挂得太高
任凭哪个圣诞老人都够不着——
可这样的想法,让我难过
于是,我重打心思:
某年美好,正是此时——
他们,会来和我团聚——
译注:held ,在此译作扥(dèn),意为拉、拽。此诗时间跨度极大,第一节写(我死时)7月玉米扬花吐穗,第二节已写到玉米棒子碾磨子,第三节写9月秋收时玉米残梗间的苹果以及成熟的南瓜,第四节忽又写11月的感恩节,接着第五节又写12月的圣诞节。同时,第一节起笔去年此时,二、三、四、五节虚拟地写“过去进行时”,第六节又宕开一笔写将来的某年此时,从而使“此时”、“此在”成为一种死人回想中的确切而又虚幻的存在。一切看似朴素,实则精确、神妙之极。
如果你能在秋天到来
如果你能在秋天到来
我会半是微笑,半是轻蔑
将夏天掸开
像主妇,将苍蝇赶开
如果一年中我能见到你
我会将月,缠进线团里——
放进不同的抽屉
以免混淆了日期——
如果只晚来,几个世纪
我会扳着指头算计
减去,直到手指全部蜷起
向着先行到死的土地
如果确定,这种相逢——
你的、我的,应该逃逸
我会弃之如果屑
寄希望于来世——
但是,现在,这不定的
期限,两可之间
像妖蜂,刺痛我——
这刺——秘而不宣。
译注:先行到死(Van Dieman),本义是挂名死者,为冒领其工资或补贴而保留在活人花名册里的死人。在这里还有形上学的关联。按照海德格尔“那托普手稿”和《存在与时间》,时间的形式显示不是亚里士多德式的“现在”,而是牵挂着的“未来”,先行到死,即是先在地思考人必有的死,从而抵达人生的湍流,使生命有限的价值得以彰显。狄金森的诗歌显然带有早期存在主义的痕迹。通过“牵挂”中的情爱时间和生命时间的隐秘互换,情诗的高度达到了人文哲诗的顶峰。
一种寂静的——火山般的——生活
一种寂静的——火山般的——生活——
在夜晚摇撼——
当它异常黑暗地进行
除非,一无所见——
一种安然的——地震般的——方式——
微妙难辨
那不勒斯在这一边——
北方,无从发现
一种庄严的——热烈的——象征——
永不说谎的嘴唇——
嘶嘶作响的珊瑚张开——合拢——
城市——渐消渐隐——
译注:那不勒斯(Naples):意大利南部火山城市。
一列火车驶过墓地入口
一列火车驶过墓地入口,
一只鸟儿忽放高歌,
鸣啭,振翅,颤抖歌喉
直到整个墓地唱和;
接着,它修正小音调,
再次躬身放歌。
很显然,它认为这适合
向人们说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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