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修庚诗三首

杨修庚

永恒之河
我的儿，为什么不掐断那绳索
和冬夜一样发白的脸
咳嗽声顿挫，一声，又一声
井台上的青石头断了
再也不能愈合——
越过永恒之河，如何能回头？

核桃树的白树皮剥下，水沟里的刀子直立着
雪白的狗舌头插到骨缝里
你的湿棉裤里的尖钉子
亮着，我的儿，你别回头，
河里的石头，在咕噜咕噜地响着

我的儿，矮墙上的缺口朝外伸开着
人心都是反着长。沙子进了袜子
泪水流向沙子，我的儿，你得看着天上
你不能回头——
那河里的石头，咕噜咕噜地响

我儿莫怕，枣核里的热油照亮小桅杆
要长眼睛的良心飞在燕子的翅上
树倒了，嫩芽把年轮缠在心里
别回头，我的儿，那河里的石头
在咕噜咕噜地响着

那天上的獾，在白房子里睡觉
云彩里的火，浇不灭海里的蓝
我的儿，走路要看树叶的方向
那落满薄雪的小路，是我走过的
我的儿，那河里的石头，
还在我耳边咕噜咕噜地响

我的儿，你要穿越那暗黑的矿洞
那黑白色的孔里
飞出灰蛾子，打得脸疼
我儿，莫回头，纺车锭子上的油浇过了
撕开那纸面具，
把那个小星星放到你的额上

斑鸠飞到桑树上，拾起那一声
呜咽。眼泪在手心里紧攥着
你的小妹在你的身后：把树叶举在山顶上
我的儿，你要把树叶举到山顶上
你要把小灯光，种到我的脚印上

那矮小的枝桠上，挂着一块红月亮
我的儿，为什么不掐断那绳索
为什么不能用你的镜子一样的眸子
看住那永恒之河——
扯住棉线一样柔软的白光

我儿，我听见——
河里的石头，咕噜咕噜地响
我看见——
那石头，一直在朝前滚着

…………妈妈，我就是一块圆石啊
一直在激流里随水而下
我一直在这人世之河里——
无声无息地响着

黎明之爱

山峰倒挂在云彩里，晨光拂过白雪
把多余的黑色擦掉
给红石榴、山菊花、细泉眼点上蜡烛
百合在小头巾里藏蜜糖

沉寂的渡口，紫红的帆一点一点升起来
升起来。我们已老——
时间钻进果壳，驱赶里面的脚印
引领它们穿越永恒之河

萤火虫飞到树上
蓝舌头舔橄榄叶上的露水
迤长的黑影子，一直拖到海边
——你的皱纹也在里面折叠着

一盏灯，或者两盏，高挂在星星上
飞过的蠓虫，翅膀尖上金灿灿
在刀刃上试我的舌头
在我的舌头上，试你

鱼群从果核里游出来
——这死的逃亡？生的希望？
快呀，快呀！那蝮蛇的毒液淌过来了
高过草木，高过岩石和人心

在追赶你的
那吞噬你的
那进入你的
一个也不剩下

日头噤声，路灯梦呓
秋天给了你的，都自己跑回去
那从血液里取出的，和怀孕的眼睛索要的
在干净的手心里，攥紧

女子，看好那纺车，不让锭子上的油干枯
白头发一根一根从黎明里抽出来，缠绕我们
墓地尚远：小仙女站在你私密的花园里
把不曾凋零的棕色翅膀，一直举着


黑暗之迫
一棵水草在急流里摇摆，水鬼的眼睛翻白
夜在礁石里分娩，产下孤独之兽
那流动的残骸之堤，怎么也翻不过去

银子的马车行在暗海里，叮叮当当地响
有人在牛奶里煮星星——
放进有毒的花瓣，杀死稻草人

蕨草覆盖的脚印，藏着蛇的眼睛
那瞳孔里的黑子，是光怪陆离的碑石

眼神击穿之处，有人把银色的绞刑架支起
——他们拿一把尺子量我的头颅

我只拥抱：胸膛里熄灭的蜡烛
吻那被剥夺了的光，吻那灰罐子上
白色的唇

唾沫和诅咒抽打我身
黑夜噬我明眸——
我在箭簇之丛里，收殓温暖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