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文眠 于 2015-2-24 20:03 编辑
题记:零碎的记忆,献给我生命中逝去的三位至亲。 在宋家路口,早前,我们家有三间堂屋,南面是个院子,堂屋的西墙有一间屋的空地,种了棵槐树,放些柴火,猪了羊了在那儿放养。南边灶屋的门墙与堂屋西墙对齐,灶屋与堂屋间有一个两米的出口。院中靠堂屋的窗口前有父亲垒的鸡窝。鸡窝正南有三棵槐树。我家在村东盖好自己的房子后,周边才开始有了住家。 堂屋内,一个孩子,安静地在床下开裂的地面上侧躺着,他仰脸就能看到那个高高的床沿。 那是一个熟睡的,也就是个一二岁的孩子,他从农村固有结实的床上滚下来,竟然能在那个静寂的上午睁开眼,安然地看着他视线内的一切。 一道金黄色阳光里,浮尘在其间舞蹈,像急速的电光,从堂屋的木门框中越过西屋薄薄的墙面的缝隙挤了进来。这阳光明亮而温暖,就像一条可抓扯的绳索,在小孩子的审视中,有一种可依可靠的安全。 一种透心的亮堂。 这光线照亮了,承载着小孩子的龟裂地面。 这光线照亮了,农家墙角放着的盛粮食的泥甏。 这光线照亮了,床边的靠窗摆放的柒红的方桌。 从堂屋到东屋是一排开了门的用苘杆遮挡的隔墙。 室内堆积了农家常用的农具及陈年的杂物,空出的有一条出行的土道,小孩子常常地爬进爬出,这是孩子在家时的一种温暖的游移。 从此,我与自家当院中那棵老家槐一样,开始能触摸院中自由的天空了。从门坎上,我趴着只能看到老家槐粗壮的树杆,还有夏日里阳光透过槐树叶打在院上里的一闪一闪的光影。 院中安静,正午的阳光让槐树上附着的知了也没了生息。 槐树底下的方石上坐着位裸着上身的老人,她两只干瘪的乳房贴在胸前,一把莆扇正摇着,眼睛不时地瞄着我,她的视线在我活动的范围内呈现着一种张力。 从堂屋门到老槐树这块空间,一个爬来爬去的小娃子,晃晃地用双脚走路了。 我相信空间也是有生命的,在那块空间中穿越现在还能感觉到那曾有的一种柔软的力度。孩子与老人在那个柔软的力度中与阳光相融,就像一块金黄色的橡皮糖,现在品味起来依然是意味深长。 在我的思维中,那个老人就是池塘中的荷叶,我就像那清早的晨露在童年的时光中在荷叶上晃动。荷叶承载了我童年的一切。虽然我从没有走进那个坐在老槐树下,老人偶尔失神冥想的世界中,那表情有睱想的快乐与忧伤,那种状态就像现在我敲击鍵盘上从记忆中流淌的那久远的光景。 在似水的年华中那位我生命中最为重要的人,又像那夏日的夜风,给了我熟睡中一个甜美的梦境。 在我十三岁那年,老人走了。我从学校赶回家时,老人已经走了。我不能再一次地进入那视线,虽然那时还没这种感觉,但我现在体会到在挣脱她的视线时,痛楚就像冰面上一块重石的击打,一种白白的纹路在冰面上不断地延伸,延伸。 如果说那时的泪水还没饱含对生死更深的侵染,现在每敲击一个汉字都能让内心划过血涌刃隙的一种痛楚,这种痛楚是在纹路力尽的尽头,一种永不再的没有泪水的痛楚。 就像荷叶上的露珠,我在老人的视线中悠闲安然地滚动,不断地在跑动中,挑战着老人视线的张力。直到我每天要走进她的视线,我靠在厨房的门框边,看着弯腰对着锅堂不停吹气,瞬间燃起的火苗照亮了老人苍老的面,泛白的发丝,急切地说,奶奶又做什么好吃的。 我看到了老人仰面时我最最欢喜的脸,因为我又回到了老人的视线之内。 我家向东是一片苘地,苘就是叫青麻的,茎皮多纤维供制绳索用的那种植物。年龄大点的孩子可折断一棵,用来做鞭玩。那次离家,远离奶奶的视线也许就基于大孩子的这点兴趣吧!我们小点的孩子折不断苘的,能做的就是摘些花、果来消遣。
也就是太阳升起后,天还不太热的一个初夏。走进那苘地,感觉像进了大森林。哪有什么方向感,心里充满新奇、兴奋之感。阳光透过苘叶的缝隙落地潮湿的地面上留下斑驳的影子,一缕缕的光线特别明亮,空气清新,爽润,苘花黄得耀眼,苘果青绿、饱满。在我攀摘苘果的时候,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听着大孩子的叫喊,寻声跑去,在苘地边的马路上,我们看到一队骑兵从眼前掠过。
在扬尘的马路上,才发现一个广阔的天地。世界这么大!在我的记忆中大天地的感觉由此而生。这让我发现生存的这个环境是如此地美好。我们顺着马路前行,大点的孩子知道在沙塘劳动的父母们的具体位置。
我扑进母亲怀里时,能看到母亲的惊奇。这么小的孩子能找到这儿,没出什么意外还是让她非常高兴。沙场里是一种很宏大的劳动场面。对那些劳作的社员,我并没多少记忆。那火热的场面与我无关,我只有等待母亲收工。她安顿好我,又融入挖沙的人群中。
我躺在沙坑的上面,在长有芨蓠的沙地上睡了一觉。太阳明晃晃地照着我,醒来时,我看到一只蝗虫在板结的沙地上静静地看着我。意识中我竟透过蝗虫的眼睛看到了我的睡态,感觉中蝗虫由我意识里生出,它欲逃的状态让我有回唤的意念。你别走!也许听奶奶讲过鬼故事,误认为那只蝗虫是我的魂。回唤声没有得到响应,产生的绝望感很让我揪心,这种记忆就像那天,从床上睡觉而滚下床,独自看着地发呆一样。 我六七岁那年,或许我再小一点,我奶奶拉着我的手,出了村一路向西,去马场湖里,那儿是我的老家刘营。 (村西是济梁运河,挖了河,马场湖才没水患。村西的那段济梁运河是我父辈们挖的。以前我写过一篇小说就是以此为背景。 打河工李长吉站在三四十个由油布、席、草衫、树棍搭起的帐篷前,看着一担担,一车车土堆起的有些形的河堤上,从南到北,王老道的宁静完全被打河工的社员,地排车,土筐,背篓以及招展的红旗给打破了,那一声高过一声的扩音器播着跃进的锣鼓,播着激昂的革命歌曲。
。。。。。。 既使依然有饿的感觉,但人的热情一下提了起来。 李长吉在跃进的河工中,感觉群众有一种狂乱的激情,在这种状态中,他已经没什么思想了,一个字干。白天干到七点半,晚上还要掌灯干。我们在社会主义建设中,正在经历着马克思预言过的:一天等于二十年。他已经有这种想法了。李长吉感觉有一种诗情在涌动,他小心地捕捉着,整合着,他在心中默想着:公社大军摆开阵,天色朦朦大河开。银锄翻飞鼓足劲,一口气就开出来。 会战调动了所有河工们的情绪,进度在社与社之间,村与村之间,河工与河工之间的相互比拼中进展十分顺利,在数久严寒的冬天里,河堤上,妇女地位中也出现与男人们一样光膀赤膊的火爆场面,清一色的娘子军打出了铁梅队的大旗,与汉子一比高下。会战中已经有社员倒下而没能醒来事发生了,无论大家关注与否,那些体质羸弱而原本就病弱的,因饥饿与劳累倒下,有的被送回家,有的已经以集体的名义深埋在河堤,成了河堤的真正的守望着。李长吉从妻子的眼神中看到爱恋人所饱含的甜蜜,她也具备那娘子军的特质,划一、空涨的热情消解了同时的饥饿与劳累,在大干快上,力争上游的号角中犹如一支强心剂,让更多的人流动的血液兴奋起来,沸腾起来。
在这原始的,以拼体力取胜的环境中,李长吉的思考得到抑制,诗情变成了一种刻意融入的原动力,然而睡眠不足、饥饿与劳累已经影响到他的视力,以至眼前晃动的往来的河工变成一幅幅扭曲的图像,让他有隔离出来的感觉,一切都像西班牙超现实主义画家萨尔瓦多-达利的世界里的钟表,一切的一切像是面团一样柔软地挂在了树枝上,时间在流逝,变形的指针依然还在正常地走动着。)
我想我与奶奶是通过摆渡过的济梁运河,我只记的路很远,一老一小走在空旷的原野上,看到刘营打面机房的后面空地上两个玩耍的男孩,奶奶才说到家了。(刘营老家,我们的老屋,连门也让奶奶卖了,为父亲上学用钱,我在宋路口是住老姥姥家。) 那个玩耍的男孩同我一样大小,奶奶让我叫他叔。也许是陌生,两个孩子都很冷淡。我与奶奶在一间小黑屋里睡了一晚,第二天一早到了父亲的学校,一切才光明起来。 父亲的学校,操场上堆满了很多的稻子,如果没有那一间间的教室,这与生产队的场院也没有什么两样。早点是在父亲学校的大食堂前的老榕花树下吃的。父亲买来雪白的馒头,小菜,打来米汤,与父亲同室住的张叔从校园的自留地里拔来香菜,摘了丝瓜又加工了几个小菜,大家都围在榕花树下的大石板上吃饭。别人吃那切得细细的红萝卜条只是一根根地往嘴里送,张叔吃的时候,一筷子下去,嘴里塞满才可。 父亲叫人先把我奶奶送回家,我在学校玩到星期天,坐卡车回的家。父亲一位中学教师与农民的结合体成就了我现在的家。 一切的喧哗都被那冷夜冻寂了,一身素裹的我平静地守着父亲的遗像,父亲的冷峻的脸庞,视线依然是那么威严,一个少年老成的长子,肩负着寡母幼弟的重责,在一个没有享受到富贵生活的没落的大户之家四类分子的阴影里长大的孩子,出人头地在那个年代是如何地艰难,但他同命运作了不懈的斗争,也有过一呼百应的辉煌,也有过方圆百里的仰慕,在他的世界里没有苦难的泪水,他的眼神像鹰,身健似豹,声威似虎,在他的视野中一切都是弱者。在父亲面前,我们哥仨都低眉顺眼的,而他的故事只在外面流传,没听他谈过一次,我们哥仨只是压抑在父亲的训导之下的附顺。父亲老年才回归到孩提时代,我们依然习惯于他已有的威慑中,开颜不得,只有他孙子戏虎如猫。 我一想到自己在灵堂上如此放肆地审视着父亲风霜侵蚀的容颜,心里才真正涌起一种愧疚的忧伤。就像在堂弟的婚宴上,看到叔叔的笑容,想到父亲不自觉地流出泪水一样,这如此错位的情感的确是对自己一种嘲弄,人的情感实难理喻,人的行为又是那么怪张。 夜幕降临了,住院楼层的走廊上安静下来,痛苦的呼嚎从一个个临时的床位上响了起来,这走廊内集中了受难者所有的痛苦,让廊内的空气也在抖动。母亲平静地躺着,闭眼似在静修中,容颜像霞光中的水面,呈现出一种祥和。在这个无常的世界中,有多少觉者在这个有情的世界中行走,以着自己的愿力来普度众生,我在这个彰显的世界里体悟,随着芸芸众生一起挣扎。 我奶奶常教育我:孩子,多学点习,学到自己心里别人也夺不去。父亲给我提供一切上学的条件,我又想到我在骄阳下割麦子时同父亲的对话:我就想这么一直割下去,一镰一镰的来,不去上那个学了,于是我便说了出来,父亲直起腰,擦了把汗,问我说的是什么,我又平静地说了一遍,我说不上学了。父亲看着我,狠狠地看着我。说了句:晒死你!从他牙缝里挤出的三个字。麦收过后,父亲帮我在建筑队找了个小工活。过后。我又对父亲说,我不干活了。 我要上学。我父亲听了咬牙。相反,我母亲对我从没什么要求。我母亲在农村是位很能干活的农村妇女。母亲在农村生产队挣工分时,社里曾经奖给她一把铁掀。发奖在场院中,人很多,我印象很深刻。 我母亲同我父亲一样是脑干出血,我那时看到父亲时,父亲的鼻孔里插着输氧管,嘴也紧紧地闭着,看上去脸色还算平静,叫了几声爸,他没点反应。母亲这生病一晃就是近五年,头天,二弟说母亲吃了很多,今天母亲慢食,我怕买不到豆腐脑,便让同事给捎了份。中午一下班我便去看母亲,她眼闭着,呼吸有点粗,像是睡着,我坐在床前看着她,平常母亲就是睡着也能感觉到我的到来,我等了十几分钟,见她还没醒,便想叫醒她,叫了几声妈,她没点反应,父亲过逝时,什么也抓扯不到的感觉又来了。我记得父亲去逝那天,母亲的目光泛泛的,好像是对我,又好像是自言自语,茫然中还有点对生命的漠视,你爸上天堂了。 时间慢得像静止一样。那天家人讨论父亲接下来的事情,我妈呢?我们商讨完父亲后事的办理,我突然问了一句我妈呢! 我妈呢?我妈不见了。大家满医院地找,都找遍了也没找到。我的泪突然间涌出,那种悲痛难以言表。 时间过了很久,找人的都回来了,都说没见到。天快亮时,母亲竟然自己又回到医院,你跑到哪里去了。我一把把母亲揽在怀里。而今怀里只是盒内母亲的骨灰。
奶奶,爸爸,妈妈,该吃饭了。 年三十,炉中的香在飘。 刘营,宋路口也都在过年,往年的院中的鞭炮声在心里炸响。我是在市里过年。我多想再站在院中槐树下对我家人至亲说:爸,妈,我们上城里玩去了——我又想起太白楼路上的雪。 今年是暖冬,没有大雪。我知道,小区门口也没有我记忆中大槐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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