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庄晓明 于 2015-3-23 15:14 编辑
世界对我的暮年,用一只无弯度的钩垂钓,有着多重猜测:政治家们认为我是在守候一位贤明的君王;诗人们认为我是在祈祷干涸已久的灵感;艺术家们认为这是一件大胆创意的行为艺术;村民们则认为这是一桩彻头彻尾的愚行——而实际上,我是在垂钓寂寞。 是的,在渭水的流动中,我发现了一种大寂寞。水边的一块石上,我独自坐下,向着波光伸出一根钓竿,与那只在后人眼中如此著名的鱼钩——鱼钩之所以笔直,毫无弯度,只是为了便于传导水中的寂寞,并弃绝多余的引诱。 呼吸开始平缓,背后的世界,隐入一片虚白。我的身躯微微前倾,手心的钓竿,隐隐传来渭水的脉动。而水青色的潮汐,水气中暗暗浮升,我恍惚在另一种时间中下潜。 突然,浮标抖动一下,仿佛一个苏醒的哈欠,我感到我的钩,被一种巨大的力量咬住了,下游而去。它的游动得如此从容,坚定,似在持续一种古老的惯性。 我中魔一般,坐在石上,如一个禅坐者,终于感到面壁的世界的绽开,而屏住呼吸。 或许,我钓住了一条渭水,但我的鱼篓,只能收藏暮年的寂寞。是否,该松开钓竿,让一切复归茫茫烟水。但我却不愿中断这偶然得之的联系,而渔人的本能般,不断松放贮存的钓线。 我在企图什么?得到一条惟一的渭水?然而,这水中游着无数的鱼,每一条鱼,都有着自己的渭水,一只钩,无以将它们同时触及。即使现在,咬住钩的,是哪一条鱼的渭水,我也不能清晰。如此,我所钓住的,就是一个虚幻——而这虚幻,仍在不断地下游而去。 这真是一种微妙的状态,似乎反而是我被一条河流与它的虚幻钓住了。 那溺入水中的,是谁的身影?白发,白须,白色的寂寞,倒坐于一块石上。他也在伸出钓线,并与我的钓线,在水面的某个点相接。奇妙的水性,有云的轻盈,却不能浮出水面;也不会沉沦,陷入水底淤泥。一缕水风掠过,便会扭曲,变形,然而,又总能复原,宁静的轮廓,粼粼波光间与我相互垂钓——仿佛我水中的一种蝉蜕。 水上游移的的,还有一片我的水墨身影,来自背后日的投射。他有一种虚幻的沉,无论水波如何激荡,都不能触及它的阴郁。它的钓线,与我的钓线水面呈几何的垂直,而钓钩,却不受控制地坠去,探向渭水深处的寒冷,空寂。随着日的移动,这片阴郁之影伸展,退缩,犹疑,在幻变的波纹、水藻、淤泥间,无声漏泄着我的内部炼狱的隐秘。 是的,我的倒影与身影,也在垂钓,潜游于一层层渭水。如果渭水风平浪静,澄明透彻,我的倒影与身影甚至可从容游寻于莫测的河床——那么,是否可以说,我在另一种垂钓意义上拥有了渭水。 但我的肌肤却无法感受渭水深处的凉意。 渭水生风了,一切都在晃动不定,惟坐下之石,一种时间之锚,将我,与我的倒影,身影,晃动的渭水牵系。 渭水无言,不舍昼夜,流向视线外的天地。远方,可还有如我这般寂寞的钓者?如果我的钓线足够长,无限地长,放至终结,一条钓起的渭水会是什么?——一面巨大的冰块般立起的镜子,映着一个微小的白色寂寞?——我将如何面对? 突然,手臂一阵痉挛——钓线已放到了尽头。钩上的渭水一甩尾,一朵浪花中弃我而去。而同时,远方的烽烟连绵而升,争吵声动地而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