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了八百岁的彭祖最终无可置疑地死了。但他的那封著名的《致后人的一封信》的遗书,他的后人却始终不肯公布于世。而屈原《天问》中咏彭祖的诗句“受寿永多夫何怅”,更是吊足了人们的胃口:他为什么要惆怅?他已经活了八百多岁;难道他又发现了一个更为长寿,乃至通往永生的启示,但衰竭的躯体却已使他无法进一步实施?多少世纪以来,一代又一代的人类试图获得那封遗书,以及那臆想中的启示,但无一不是以失败而告终——彭祖的后人把这封遗书看守的如此之严密,如看守着整个家族的荣誉。然而,到了今天,一切都变了,二十一世纪上半叶的一个日子,彭祖的第八百代孙子在市中心的拍卖大厅,亮出了那封遗书,卖出了天价。至于拍卖的理由,彭祖的这位后人对着媒体一再强调说,这是一个民主的时代,平面的时代,透明的时代,有必要将先人从神秘的云雾中解脱出来。但据了解内幕的人私下透露,实际情况并非如此,彭祖的这位后代正为当代名模莎莎小姐缠的没有办法,她要定制一辆最新款式的奔驰豪车,要拥有一幢黄金地段的豪华别墅……购买遗书的,是一位来自京城的身价亿亿的豪富。但第二天,他又把这封彭祖的《致后人的一封信》,半价转卖给了一家全球性的华文晚报,盛况一时。遗书的内容出乎大多人的意料或期待,现转录如下: 我已活的太久了,八百岁的寿限,成了愈来愈沉的蜗壳。前方是未知——后方是忘川,我所能感知的,仍是这之间短促的一段,而且在日趋苍白,虚幻。当初,我所祈祷的,只是驻留一段美好的时间,一碗精心的野鸡汤,一些人间调料,竟使得天帝如此开心,赐予了我一个名额有限的长寿指标。从此,我的时间便与人类的大河分流,潜入了幽深的岩层,地下水一般沥沥渗透。 然而,我仅仅高兴了片刻。那沥沥渗透的,只是肉体衰老的节奏,我的思维,智慧,并未得到相应改观——这是我还能给后人留信的缘由。是的,我被抛入了两种时间的撕扯,如一个车裂刑架上的受刑者,被两个方向的力扯开,却又并不马上了结。唉!都说草木无情,其实,那是一种真正的智慧,既不理睬人类的多情,也不接受神的诱引,它们的每一棵都怡然风中,自在于自己的节律。 然而,我已没有权利再作一次选择,那使生命充满魅力的无限偶然,在这里,只有一个必然,一个时间坐标上被动地缓缓移动的点,什么也不能触及。当我渴求的目光,投向人类的活动,便立即引起剧烈的晕眩,不适。上空的飞禽,身边的走兽,亦没有了昔日的象征意味,而只是一些蜉蝣般的舞飞。我只得百无聊赖地把目光逡巡于自己褶皱的皮肤、枯干的血脉之间,直至它们使我生厌。更多的时候,我干脆闭了眼,将自己封闭于幽暗的生存洞穴。 请后人切记,凡人不应奢望神的福祉。那个不堪的位置,他不仅痛苦于神的时间与人的时间的撕扯,亦是为它们共同遗弃。他的上方,天帝并没有提升他的灵魂抵达天堂;他的身边,人类的时间潮水般汹涌而去。确实,我倚在树下,仅打了个盹,人间就过去了十多年,但这又有什么意义?没有丝毫的心理准备,家园就坍塌成了废墟,好奇的陌生人群围了过来…… 更为沮丧的,是我那凡人的欲望,并未随入漫长的冬眠。虽然,我闭着眼,将自己封闭于幽暗的洞穴,那愚蠢的欲望却于不知不觉中,酿成了熔岩的骚动。有时,一个长长的睡眠之后,我积蓄些体力,可以撩起片刻眼帘,却偏偏从葱郁的草地那边,走来一窈窕身影,仿佛遗失已久的情恋,逃逸出时间的缝隙,隔世相约。我的心不禁狂跳起来,如绿野奔跑的少年时,然而,这具僵而不死的躯体,只是微微颤抖一下,落下几缕灰尘,仍泥塑般呆在原位——它已不能接受这颗跳跃的心的召唤。其实,接受了又能如何?向着那幻影的踉跄移动中,得到的只能是嘲弄,羞辱。我嘶嘶喘着气,心在滴血。 我没有一位可言者,成了孤独的隐喻。陌路的儿孙们一代代死去,芸芸众生中,却又不绝地涌来虔诚的崇拜者,匍匐膝前。我闭着眼,故作雕像的庄严,其实是衰朽乏力,羞惭难言。我能赐予什么?如果可以,我愿与他们之中的任一个交换位置。一碗野鸡汤,我可以收回,何须如此之多的调味。它本应留与终日劳碌的伙伴们分食,充饥——我们一同走向露水闪烁的森林深处,去一次次搏击命运,品尝死亡时刻伴随的刺激,甘美。 现在,我的生存成了时间的附庸,灰烬,甚至丧失了普通生命的选择能力——自杀的能力,以逃避时间的羞辱,幻灭。我蜗牛般爬行在漫长的虚妄,如一个绝望的失眠者,祈祷着酣美的梦乡——那最终的大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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