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庄晓明 于 2015-5-20 16:09 编辑
我为朋友们展示的这篇文字,是在首阳山深处的一块石壁上发现的,确证为伯夷、叔齐的日志——作为二十一世纪末的考古成就,它显然有着不同寻常的意味。发现的过程颇具戏剧性,诱因是几位院士级科学家的酒后放言,说是首阳山的内部,可能含有一种金黄的稀有金属元素。无须号召,人类就以二十一世纪特有的速度,包围了这座巨大的山,各个方向的爆破声、机械的咬啮声昼夜不息,首阳山就像一座从南极拖到夏威夷阳光下的冰山,在以秒计算的时间中不断地坍塌。实际上,在它的彻底消失之前,它的内部就已布满了鼹鼠一般的人类洞穴。据当时在场的人回忆,那真是一个奇妙的时刻,当工程合围到那块最后的石壁,随着一声惊天动地的大爆炸,石壁上经年缠结的古老藤蔓,覆盖的苔藓,以及逃难于其间的惶惶不可终日的狐兔们,虫蚁们,全都整齐地不见了,惟石壁却从硝烟中完整地站立出来,并露出上面那些奇怪的文字……但对于这一最新的考古成就,学界目前仍存在争议,如,有学者就尖锐地指出,伯夷、叔齐在缺少足够食物的奄奄一息的状态中,是不可能从事石壁上的如此工作的;但随即就有学者嘲笑他的没有想象力,伯夷、叔齐隐藏深山的日子,并没有断绝与樵夫的往来,难道就不能请他们助之。显然,关于首阳山石壁上文字的争议,争议的争议,将会无穷尽地没有结局地繁殖下去。原文于今天的读者已难以卒读,我且试着译成今天的白话,以方便朋友们明鉴,或猎奇: 第一日。终于,我们决定离开。 我们只准备了一些简单的日常用品,出乎意料的顺利。人们的注意力,都被战争的喧嚣与血腥吸引去了——人类似乎有着一种天性的以苦难消解苦难的能力,而不论是何种性质的苦难。 (附注一下,我们之所以采用这种逐日登记的方式,是想计算究竟能离开多久。对此,我们并无把握。我们已届暮年。) 第二日。沿着一条向南的小路,我们蹒跚走着,遇着不绝的难民,惶然的逃兵,以及心不在焉的岗哨。连年的战争,已使他们麻木,他们的脸上,似罩了一层无以洗净的尘土。 第三日。小路渐渐模糊,为杂草侵蚀,一些带翅的昆虫不时惊出,攀爬于我们的衣襟与回忆之间。与它们的嬉戏中,首阳山的一抹绿色,前方的某个距离隐隐浮现——我们油然而生一种久违了的家园的感觉。 第四日。傍晚时分,我们终于踏进了首阳山。溪水潺潺,洒出山林,若清凉的渔网,将我们捕获。一块青石上,我们铺开床被,终于有了一个甜蜜的睡眠。 第五日。继续休息,吃几片干粮,恢复老年的疲劳。并重新开始我们中断了一些时日的交流,思考。 僻远的山林与绿色,真是绝佳的屏障,将战争,及传播的瘟疫,轻蔑地隔绝。每一种战争,都会高举堂皇的幌子;而每一道幌子的后面,都隐藏着贪欲的骚腥。战争,并不能消灭战争,只是启发着下一个轮回。 然而,我们亦无法为人类的这一痼疾寻到医术。我们惟有逃避,不断地走向深处。 第六日。山坡的斜度,突然拔起。樵夫的小径,变的迷离。我们一边走着,一边喘息,忆起昔日青壮的时光——自然,那时尚无法拥有今天的智慧。 打开包裹,发现粮食只可维持一天。我们真是老糊涂了。 第七日。没有前进,呆呆地坐着。 林木与荆棘的阴影,有了吞噬的意味。山风瑟瑟,仿佛回旋于一种迷宫,惟一的坐标,是我们头上的白发,草叶一般颤栗。 第八日。上午,伯夷出去了,但空手回来;下午,叔齐出去了,仍空手回来。 第九日。饥饿的恍惚中,一些失踪的美好片断,不时闪出记忆深处。 考虑为日志收尾。 第十日。晨。一种唇间的甜蜜滋润,使我们醒来。眼前,垂挂着一只丰满的乳房,闪烁着透过林隙的金色光线。当消瘪的乳房移开,我们见到了一只美丽的花鹿,仿佛上古神话的再现。 傍晚,花鹿又来了,将复饱满的乳房送入我们的嘴唇。但这时,叔齐做了一件蠢事,他失态地伸出手去——他想起了久违的肉的滋味。 花鹿敏捷一跳,树丛后消失。 叔齐醒来,痛悔不已。 但这里,我们要申辩的是,那伸出失态的手的,是我们的饥饿,而非真正的我们。真正的我们始终在追求着一种纯粹,是无辜的。 第十一日。花鹿没有来。但我们总算生长了一些力气。 我们决定向山林深处继续行进,为自己的失态赎罪。或许,这一切于山下的世界并无意义,但至少,使我们又远离了它一段距离。 第十二日。衰老与疲劳,再次阻止我们前进。就在我们感着一种尽头的疏脆时,遇见了它,或者说,它早就在那儿守候——薇菜,我们的命运与象征,在湿润的山坡,或岩石根部随意蔓延,仿佛片片紫色的霞曦。 它开始填充我们的胃与空虚,使我们的时间,闪烁露水的饱满。 第十三日。我们神秘地听到了体内一种植物绽芽的声音…… 第十四日至二十日,我们每日都留出一段时间,来倾听体内这种植物生长的声音,并不断排空着“人”的成份。 第二十一日。透过松隙的光线,在岩石,苔藓,与我们的白发间游移,布洒着一种和谐。溪声,鸟鸣,虫吟,有若前生的回应。我们相扶着,一步一步地走向紫色的深处。 …… (译者注:由于年代古远,这一部分日志或缺失,或难以辨认。) 第三月的第一日。西风终于吹起,那些薇菜——紫色的霞曦,如它们出现时那样,又神秘地消失了。 第三月的第二日。但一种透明已充盈我们的胃。我们的呼吸与血液,回旋着薇菜的气息。我们亦植物一般,不再迁移。 第三月的第三日。我们静静坐着,而手与笔,风中摇曳的树叶一般,记录这最后的奇妙时刻——让它随风消逝将是人类不可弥补的损失。 我们不再感到饥饿,不再惧怕死亡,感到自己进入了一个不会中断的循环之中。 傍晚时分,新月初上。我们的躯体忽然灯笼般敞亮,并终于见到了体内那生长完成的植物,一种全新的植物:它的叶片,有着薇的轮廓;但那色泽,纯粹的色泽——等一等,我们似乎已找到了它的命名…… (日志到此突然结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