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做的梦太多了,我不知道自己现在是否醒着,还是在一个梦里记着这个梦,总之,我又坐上了一辆最新款式的长途大巴。但这次,我甚至都不知道要去哪里,当然,也没有乘客要问车子去哪里,大家相互裹挟着一拥而上,除了与驾驶员预定好靠前座位的,乘客们随便落座,没有座位的便依在过道站着,但都显得很兴奋,似乎他们的目标,就是能挤上一辆行驶着的车子——虽然他们兴奋的视线仍不时地向着前方张望着。 其实进入他们视线的,只是乘客车厢与驾驶室之间隔离的一道灰色钢板,钢板上开了一个监狱的瞭望孔般的小圆窗,还装了防弹玻璃,只要一个人头占住这个窗口,后面的人便无法窥视。车子发动后,司机的一只手悠闲地搭在方向盘上,一只手刁着烟,旁边小心翼翼地陪着几个幕僚般的人物,或西装革履,或长袍马褂,场面颇有些滑稽。而这辆车子的构造也称的上奇特,驾驶室就占了整部车子空间的三分之一,但由于排列着众多的幕僚,保卫,服务员,以及桥牌桌、麻将桌等,甚至给人以比乘客车厢还要拥挤的感觉。 行驶了一段路程之后,驾驶室便开始轻松起来,不时爆发出夸张的笑声,由于司机的某个并不值得如此大笑的笑话。司机抚着方向盘的那一只手,几乎是做做样子,许多的时候,甚至都不需要方向盘,而任由着车子向着巨大的旷野行驶——因为前方根本就没有路与路标。驾驶室的主要任务,似乎只是维系着车子的运动,不要让它停下来;或者如果被迫停下来,要设法做出车子仍在运动的假象。自然,随着行驶的展开,前方也不时会出现一些石头,或朽木之类的障碍,但这时只须幕僚们帮着扶一扶方向盘,绕过它们就行了。这真是一次轻松的旅行。 但我并没有轻松起来,总觉得自己应该到达什么地方,毕竟命与命运是自己的。我一直扒在隔离驾驶室的小圆窗上,盯着驾驶室的一举一动,以至于灰色钢板两边的人都嘲笑我“神经病”。我希望我是“神经病”,这样至少说明这趟车子的命运某种程度上还是正常的。但第一天傍晚来临的时候,我终于还是发现了问题:兴冲冲地前行着的车子,突然遇到一条约半米深的河流,或者称为溪流更合适一些。司机犹豫了一下,拨转方向盘与河流并行起来,显然是想借此找到一个渡口,或桥梁。结果,车子绕行了四百多公里的路程,仍一无所获,只得又返回原处。就在司机硬着头皮,准备强行过河的时候,上游的洪水意外而来,汹涌成了一条真正可怖的大河。驾驶室经过紧急磋商,决定放弃这个方向的努力,向着夜色笼罩的另一个方向行去。而车厢的乘客们得到的信息是,车子正坚定不移地沿着既定的路线前进,并且,由于司机的善意,还意外地得到了一次旷野的篝火联欢,与驾驶室的人员一同喝的东倒西歪。 第二天,我的窥视位置被一个蛮横的小伙子占了去,或许,他以为我长时间地为一个地方吸引,那儿一定有着好莱坞梦幻大片之类诱惑的东西。但不到半小时,他就兴趣索然地回到他的位置,呼呼大睡。而我因为昨天一天的窥视,已大概明了驾驶室与这趟远行的玄机,觉得还不如对着窗外变幻的风景来消遣时间。乘客们也因为长途的无聊,无望,加上驾驶室的榜样与鼓励,开始纷纷寻找各自的娱乐。最流行的,是玩一种雅俗共赏的牌局,就是谁输了,谁就趴在地上,摊开后背,作为别人继续赌注的牌桌,或坐凳。愈来愈多的人趴下去,但趴下去的人,几乎都是不知道算计及作弊的人。 时间这样一天天地过去,虽偶有乘客发牢骚,但并不妨碍大局,因为他结巴了半天,最终也没能说明白自己究竟要干什么,要到哪里去。而我却渐渐地 不安起来,虽然我已安于车上的宿命,但车上的宿命却开始现出愈来愈多危险的征兆。我不断地听到车身各处螺丝的松脱,嘎嘎作响的车身在不停的颠簸中,似乎随时都会灾难性地散架。但我既不愿去敲响与驾驶室相隔的钢板——以往的经验告诉我,只会是徒劳,说不准还会惹来意外的麻烦;也不想对身边的乘客说出自己的忧虑——在愈来愈深入的娱乐的喧闹中,他们根本就听不到,或听不懂。我只能怀了一种复杂的心境,坐在自己的位置与恐惧的延伸中。这真是一种折磨,我实在不知道这种恐惧会延伸到什么时候,车子明明已到了极限,却还在挣扎着运行——是一种集体惯性的粘合,还是真会有奇迹发生,只有天知道。 我一闭上眼睛就做梦,一种四分五裂的噩梦,以至于终日昏昏沉沉。终于熬到第七天,我被身边异常的嘈杂声吵醒,犹豫着睁开眼睛。车子行进的颠簸是没有了,车窗外却是一片正在上升的沼泽,混浊的水咕咕泛着车身下陷时压出的气泡,散发着多年淤积的泥腥。 车子并没有像我恐惧的那样,路程中颠散的四分五裂,而是在实际的四分五裂中,共同陷入一片沼泽。弄清自己的处境后,惶乱的乘客们砸开车窗,争相逃了出去。而司机双手叉腰,与驾驶室的几位幕僚已站在一块安全的高地上,似乎正商量着对策。 “不要紧张!这是一个必要的过程。”司机自信而有力地挥着臂,将乘客不满的嗡嗡声压下去。由于乘客的外逃,减轻了重量的车子下陷速度慢了一些,但仍在下陷着。 “全体集合,把我们的车子抬上来!”司机与驾驶室的人员终于研究出了对策。 在司机臂膀的急促指挥下,人群慢腾腾地回到下陷的车身边,开始向上使劲 “同志们,不,弟兄们,加油,加油啊!一二一,一二一……”但情况突然变的更糟了,由于抬车的人脚下并没有坚实的支点,只能站在淤泥里,所以,双手一向上使劲,双脚便快速地向淤泥里陷——这快速的下陷,又迫使他反过来将车身当作救生圈,拼命向上攀——于是,车子下陷的更快了。人群一哄而散,几个反应的过快了一些的,则顺势攀到车顶上,与车子一同下陷着,嘴里不停地呼喊救命。 身上糊满了黑色泥浆的乘客们,如同刚从地狱里滚爬出来的幽灵,开始嗡嗡着骚动。眼看局面要失控,司机立即从腰间拔出一把手枪:“来一个人,下去摸摸情况,要坚决将障碍排除掉。我将授予他国家一级荣誉勋章!” 那个蛮横的小伙子,这次似乎捞到了第一的机会,他毫不犹豫地钻了下去。但冒出一串咕咕的气泡后,一切又都恢复了原态。 “再来一个人,下去!不然,我们都会死在这个地方。”但人群在退缩着,有些干脆四散逃跑起来,包括驾驶室那几个西装革履与长袍马褂的家伙。 “砰!砰!砰!”司机向空连放三枪,“我决不离开岗位!” 他一把抓过一个倒霉鬼,“来,下去!”他骑上倒霉鬼的脖子,将他压下泥沼。“不行,还得再叠加一个!”他又骑上一个倒霉鬼的脖子,同一地点压了下去。 我担心不知什么时候会轮到自己,便乘着混乱的场面,也加入了逃亡的人群,向着荒野狂奔起来。当然,与其他人一样,不知道要逃往哪里,只想着离那辆下陷的车子与司机舞动的手枪愈远愈好。也不知跑了多久,忽发觉只剩下自己与自己的影子在竞跑,而愈来愈清晰寥落的脚步,提醒已快跑到梦的边缘了。不由回望远处的沼泽,却白茫茫的什么也看不见,长途大巴,司机,混乱的人群,似乎都被一种神奇的魔咒抹去了。只一架不知什么时候出现的好莱坞的直升飞机,仍上空盘旋着,拍摄着,贪婪的蚊子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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