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如果我死去,你会不会思念我?”这是任生抛给我的问题,我知道他必是为此鼓足了全身的勇气。 后来我一直想,如果当初回答了他的问题会怎么样。 或许,一切都会不一样了吧。
可是我习惯了逃避,虽然没有比逃避更不负责任的面对。 我不知道除去逃避如今的我还能做什么。当我逃避开任生那燃烧着爱情的目光时,只有我知道自己漠无表情的面孔下是怎样一派慌乱奔逃的狼狈。 这目光我曾经热烈地渴望过,它却迟到了二十年。
“你总是把自己掩藏得太深了。这样不好,你知不知道。”还在大学时友智就曾对我这样说过。友智跟我在同一个班,同一个诗社,又是我唯一的同乡,除了不同性别。有时候我觉得友智其实比任何人都了解我,他总是能一针见血地扎到我的痛点。 记得我笑着反驳他,“为什么你不说是男孩太不懂得女孩的心思。” 很多年后,任生亲口承认,男孩在情感方面都太晚熟。他的这句话让我想起自己曾经的观点,我想我或许可以算作早慧。
大学时代我跟任生还是井水不犯河水的同学,却被大家私下里配了对。就在一次次的起哄中,任生像被外力锤击的钉子钉入墙壁一样深深地钉入了我的心里。 那时的任生开朗阳光,尤其擅长讲各种笑话,而且是冷笑话,跟他在一起总是让我不顾斯文笑个不停。不过任生同时又是很害羞的一个男孩,即使每一个人都说我们是一对,我们之间却总有一段云雾弥漫的难以消除的距离,这距离让我们即使相识十年关系依旧保持在比友谊多一点比爱情少一点。
“其实就是一张窗户纸,捅破就好了。你要学会给他暗示知道吗?他需要你给他鼓励。”还是友智的话,那一年我已经决定结婚了,对方不是任生。 “你简直比我还自作多情。”我打断友智的话,“男人需要什么鼓励呢。不说就是不爱。” 那时我自认为看清了,已经准备向前走了,并且天真地认为结婚是一道门槛,跨过去之后必将改天换日,以前的什么都可以放下。
“你太优秀了,性格又太强势,男人看了都会心里发怵你知道吗?你要理解他的不自信,给他机会表白。”友智还在不甘心地嘟囔着,我已经关上了耳朵的门。 一个不自信不敢爱的男人终究不会是适合我的男人,无论我有多么喜欢他。 我以为之鉴是那个适合我的男人。所谓适合,爱情自然在其次。 “什么爱情其次,你跟他结婚还不是因为他爱你爱得发疯。”友智撇了撇嘴,然后斩钉截铁地说,“可是他配不上你。”
好吧,是这样。是这样又怎么了。就因为不那么相配他才会珍惜我,不惜一切追求我。而这些,任生做不到,他的自尊和骄傲在他心里高过我。 “你知不知道任生也爱你爱得发疯。他就是太内向太害羞不好意思说。”友智从来不忘记给任生当说客。真是不知道任生给了他什么好处。 “那就等他好意思说时再说吧。”我一脸句号地拦住友智的话题。
“再说就算结婚也不用辞职啊。还出国。学法律出国去干什么。你这不是自毁前程吗?而且一下子跑那么远,想回来都回不来。”友智垂着眼睛说。 “说好的官商勾结呢?” 大概意识到他的话未必能够打动我,友智抬起头笑着又加了一句。 我确实被他这一句话逗笑了。
“我不乐意了。”我这样回答友智,一脸年轻时不知天高地厚的轻狂与得意,“怎么着吧,我就任性了!” 大学毕业时只有我进了政府机关。每一个人都认为再适合我不过。 在很多人眼里,我城府深沉八面玲珑处事滴水不漏。我笑笑,有时候真的不值得争辩什么。很多年后,友智说,“其实你看起来复杂,内心却很单纯。”这句话是他说过的最让我感动的话。
“好好发展啊,以后就靠你了。”进了律师事务所的友智第一个用友情收买我。我雄心壮志地点头,仿佛江山如画都是我的。 而生活是真真实实的汪洋大海,它比我们写的那些哼哼唧唧不知所云的诗歌沉实有力多了。一个浪头打过来我就被呛得找不到东南西北。 路在哪里呢?对于前程,我曾经不停茫然自问。不过,当我拿着微薄的薪水,热血沸腾地想为一些水灾地区多捐一点钱的时候,有人阻止我这样做,理由只是我不可以比领导捐的钱还多,那样太驳领导的面子。那一刻我便清楚地意识到,这样的生活并不适合我。
我不知道那段时间我的莫名疲惫是不是跟任生长久的沉默有关。但是一贯积极向上的我的确在那段时间突然失去了一切兴趣和动力,我只想把自己安顿在一个男人的手心里。 就这样,二十八岁那年我执意走进了婚姻。 对于婚姻,即使在我年轻的时候也抱持这样的疑问:世间有多少真正两情相悦的婚姻呢?漫长的婚姻里的两情相悦又能持续多久? 那时我执着地认为嫁给一个爱你的人比嫁给你爱的人幸福。而幸福的含金量高过爱情。爱情太飘忽了。我想到任生自始至终的若即若离。
任生是在我结婚之后得到的消息。当然,友智几乎是和任生同一时间知道的这个消息。 “你结婚了?”我只能记得任生话筒里传来的这句话,失魂的空空洞洞的声音,像山谷里最寂寞的回声一直在我耳朵里回荡,然后电话就从任生转到了友智手里。 我不能不承认,任生这句比哭还难听的话让我在那一瞬间有了一丝报复的快意,而之后很多年,夜深人静的时候,它再次在我耳边回荡的时候,我只想对着长夜痛哭。
2,
“我就是觉得你们两个不在一起太可惜。你们很般配的。我作为外人看得清清楚楚。你们两个一个太骄傲,一个太害羞,生生把缘分给错过了。”友智说。那是我出国一去八年之后第一次回国见到他。 无论分别多久,哪怕三十年不见,友智都还是那个喜欢扫我兴的朋友。我不知道该开心还是该伤心。 “能错过的都不是属于我的。”我没好气道,“我觉得天空和大地挺般配的,你觉得他们能在一起吗?”
那时候我跟之鉴结婚快十年,在国外经历了婚姻和生活所能向我显示的种种苦难与颠沛流离。生活让我明白从前的自己多么自以为是,而婚姻的弊病在散漫自由惯了的我面前更是显露无遗,最为痛苦的是,我彻底看清,被婚姻五花大绑的我几乎毫无还击之力。 友智应当就是从陈佳那里听到了一些我对婚姻的怨言。 有谁对自己的婚姻毫无怨言吗?虽然即使亲密如陈佳听到的怨言也不过是我承受的十之一二。我一直以为婚姻的真相不足为外人道。当然不足为外人道的又何止婚姻。
“所谓婚姻,其实就是一台碎纸机。一个光鲜完整的人走进去,出来的就是一堆面目全非的碎片了。”我向陈佳慷慨陈词对婚姻的看法。 “太灰暗了!”陈佳皱着眉,咬着嘴唇,“可是又这么精辟!” 陈佳跟我同岁,比我在婚姻里浸淫的时间还要久三年。陈佳的丈夫刘端正是她的初恋。我一路看着他们谈恋爱,结婚,生子,到后来的彼此疲劳,其间无数次为他们牵桥搭线,左右调和,最终只感到大势已去的无能为力。
“谁知道呢?我们说不定哪天就分了。”陈佳一脸阴沉地跟我说。“现在的男人,就国内这环境,哪有靠得住的。我也就是能傻乐一天算一天吧。” 我暗自点头。刘端正如今事业蒸蒸日上,官升脾气长,我见到他明显能感觉他一身躁气,偏偏他又生着一双桃花眼,一副不负良辰现世的模样。 可是我却只能嘴不对心地安慰陈佳,“不要这么想,刘端正不是那种人。”说完连我自己都感觉这句话太违心,于是又不得不接着说,“再说你跟我现在不一样,有模样有事业,精神与经济双重独立,有什么好怕的。”
我说的是实话,虽然其实我也没有什么好怕的。即使因为婚姻我失去了自己的事业,在国外依靠着之鉴生活,沦为别人眼中灰头土脸暗无天日的主妇,我也依旧觉得失去并不幸福的婚姻没什么好怕的。 我的婚姻幸福吗?有时候我反复问自己这同一个问题,而答案却时常在幸福与痛苦之间变化着。这种变化完全取决于我彼时的情绪。我的情绪,自然是由之鉴的一言一行决定的。
之鉴太在乎我了。我从来不知道爱会成为如此沉重的枷锁,或者如果我对自己更诚实一些,我会承认,之鉴对我的爱的本质不过是占有,近似病态的占有。 即使我自认为完全可以让之鉴放心,他依旧像对待笼中鸟一样严密地看管着我,我甚至没有离开他独自出门的自由,更不要提对着他之外的男子挥发一下荷尔蒙的魅力。 被囚禁之感可以让我有一时的被宝贝的沾沾自喜,不过很快,那种永不开锁的囚禁让我只能感到压抑与窒息,甚至逆反。我不认为有谁可以真的禁锢住我。 那时候我就会想到任生。任生不会那么囚禁我吧。至少他的骄傲不允许他如此不自信。
“你知道吗……任生的婚姻不幸福。”重逢那天友智吞吞吐吐地告诉我,完全不像他从前的风格。 可是我是谁呢。我是友智的女哥们。我想知道的,友智没有不最后妥协的。于是我知道了失去联系的十年里任生的故事。 “这些他都不让我告诉你。”友智最后加了一句。
据友智说,我结婚六七年之后任生才结婚。并且婚后不久就开始闹着要离婚。 “他一直走不出来你知道不知道。”友智冲我翻着白眼。“都是你害他的。” “欲加之罪。”我不甘示弱地把那个白眼白回去。“他喜欢把自己的人生弄得很凄惨,跟我有什么关系呢。”
我的确不认为任生的婚姻状况与我有什么关系。 如果当初如友智所说我们彼此暗恋,但都没有说破,那么之后各自的人生只能各自负责。如果我婚姻不幸我一定不会怪罪到任生身上,反过来任生不幸福,又怎么会是我的错。
“他太喜欢你呗。一直忘不掉。你比他无情。他比较傻。”友智伸手挠挠头发,神情无奈。 “你就胡说吧。那时候我们两个人之间根本就无情好吗?他喜欢我早就亲口告诉我了。还用得着你这里当这么多年媒婆?”对着友智我从来都伶牙俐齿。 我不相信任生还会想念着我。因为很多时候我也想不起来自己曾经喜欢过任生这件事。不怪人心易变,而是生活太粗糙,连我都快矫情不起来了。 再说无情,无情不好么?总是好过当断不断的藕断丝连。无情其实是放大家一条生路。我一向认为人生不是靠爱情支撑的。即使一个人走得跌跌撞撞,总好过陷入往事的泥潭里生不如死。
3,
后来,一切都已发生的后来,我时常会反省自己这半生,我发觉即使已经一把年纪,对爱情的定义我始终是迷茫的,甚至于对友谊也开始生出怀疑。我一直把友智当作朋友,我相信友智也把我当作朋友,可是,作为朋友,对于朋友的生活,我们的手该探入多少才是适度,我们要怎么做才不辜负朋友这个称谓。 就像我曾经在内心里评判过陈佳的婚姻,那一句“离了吧!”始终在我唇齿之间徘徊,直到最后也没有吐露出去。我甚至一度为自己是陈佳的朋友却不敢跟她说出自己的真实看法而自责。只是谁也料想不到的是,生活的巨轮却把陈佳的婚姻带入另一个玄妙之地:陈佳的生活现在简直无以伦比的幸福,这从陈佳光芒四射的脸上可以看出。这种意想不到的逆转让我暗自庆幸,幸好当初自己管住了自己的嘴巴。
至于友智,平心而论,我相信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出自善意和他未泯的诗意的天真,只是现在回过头去看,如果没有这份善意与天真,生活于任生和我都可能是另一种截然不同的境地。 也或许,这一切迂回折转都只能归之于命运。 就在我和友智重逢的那一天,在友智的擅自安排下,我出其不意地见到了十年未见的任生。友智后来坦白是任生央求他这样做的。
蓦然相见,很让我有猝不及防的被设计了的感觉。幸好我的不便发作的愠怒很快被任生毫无距离的微笑冲散。 “沈陶璧你一点都没有变啊。放心了。很好很好……”任生搓着手,目光不偏不离地盯着我,嘴里一连串地说着很好两个字。过一会儿又发现新大陆似的说,“瘦了。就是瘦了。瘦了好多。”说这句话时,任生的脸上明显地流露出黯然之色,以至于友智都注意到了,冲我坏笑道,“看,把他心疼的。”
任生也几乎一点都没有变,还是习惯连名带姓地叫我,像叫二十岁时的我一样。 “何任生你也一点都没有变啊。不对!帅了。就是帅了。帅了好多。”我心无芥蒂地笑着打趣他。我相信再次面对任生时我所有的应对自如都来自一份从未说破的情感。这样很好,我想。 “人家不是说了吗,男人四十一枝花。”任生笑着说,眼光里流闪出一个成熟男人的魅惑力,或者说性感。 “切,美去吧!”我镇定地笑着丢过去一句。
而其时,当我想到性感这两个字,才意识到快二十年时光的汤汤变迁,忽然一阵伤感:我不再是那个倔强得不懂风情的女孩,任生也不再是那个害羞得不谙风月的大学男生。 曾经的往事就在那亲切又自然的互动画面里如灵动的皮影戏一样鲜活起来,而并非只是枯燥的时光中日益远去淡薄的回忆,那种面对面的交流让我心中一些似乎早已消逝的情感慢慢复苏。
我还是喜欢他的,过去的他和现在的他都喜欢,我一边跟任生毫不生疏地贫嘴说笑一边在心中对自己坦白。 而我相信我给任生的感觉应当是同样的。他的目光里有我已经可以看懂的独属于男人对女人的那种无遮拦的喜爱,以及隐约的渴望。
那次回国我后来又见过任生两次,都是跟几个要好的朋友一起聚会。任生一反从前离我远远的样子,自始至终都霸占了我身边的位置,在一群同学里他多半更是忙于陪我吃饭陪我喝酒陪我一起唱歌。自然,唱得还是从前我们一起唱的那首《大海》。是友智帮我们点的这首歌。 “这是他的心曲。你要用心听。”友智说,眼里含着笑意。友智笑起来的时候我总觉得他的笑不怀好意,自然不能相信。 我跟任生一起唱过很多次《大海》。读书时任生不知道从谁那里知道海边出生的我喜欢唱《大海》,每次有机会一起飙歌,他总是会一反腼腆,力邀我跟他一起唱这首歌。
十年后再次同唱,连同身边熟悉的人熟悉的场景,这里与万里之外我所在的那个异国多么不同,而此情此景里的我又与平淡流逝的岁月中被生活磨损得近乎麻木的我多么不同。 当我的眼泪在一瞬间忽然流下,任生的手臂轻轻环住我的肩膀,我的心怦然一颤。 那些曾经在暮色四垂的海边一个人一手拎着鞋子一手拎着裙子在海浪中走来走去反反复复地唱这首《大海》的日子一下子都回来了。当年骄傲的我在这首歌中等候过他。
临别的时候给我饯行,友智抓着我的手,一定要我跟任生一起喝交杯酒。很多年前的毕业酒会上我们也被友智起哄这样喝过交杯酒。 任生像个木偶似的被友智摆布着,举着杯穿过我的手臂一饮而尽,通红的脸上是幸福的喜悦,像个傻瓜一样看着被友智无奈摆布的我傻笑。 那天最后任生喝得不省人事,连家门都找不到了。这是两年后我再次回国时友智告诉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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