逊哥“拟史诗”若干首

逊哥

渔船（一名〈古夜泊〉）
乡情眠后,水在梦的下方流淌
而夜雾扑湿了岩岗
像半片残贝,于灰空中浮沉
是破旧的月亮
水鸟飞过燃烧芦苇的烟
抱紧自己的影子
安眠在腥湿的草汀上
未亡人守着一豆灯光
远山的背后,碾磙的侧边陷进土里
在荒废的打麦场
千年易过,古刹的疏钟不响
山鬼老了,萤火消失在后半夜
凄风冷雨的陵墙
出于执念
诗人们徘徊在醒醉之间
为完成宿命的歌唱
明朝,提一只鲜绿的竹筒
拨开浸烂的沉云
汲水清湘

古城（或《亚特兰帝斯的末日》）
(题记：亚特兰帝斯为人类史前文明古国，大约12000至10000年前灭亡，遗址沉入大西洋底。其具体史料已无从考证）

诗曰：

哦古城，我歌颂你
残损的身躯，于落日之流里
犹如青铜像表情凝重之暮寂
神筮赞美你，佛偈诅咒你
石壁上风化的古文字记载
比命运和历史本身更模糊
除了你异乡人再没有所谓他乡
埋骨于此，被酒浇断的愁肠
化为土，也是湿红湿红的

生生世世，我曾活过
古城年轻时我也年轻
家乡的葡萄园今夜果汁丰盈
刀盾相击的声音传自远方
被夜涂黑的沙丘尽头
运送香料的航船今夜也将来到
在松脂火把照亮的河埠
抛下石锚
也许今夜就是最后一夜
我做梦似地回想起
当我的眼睛向披满落霞的山坡了望
游吟诗人，对着第一颗黄昏星
吹起芦笛，守护着耶路撒冷的羊群
在他目光不及的地方
我射出的短箭
击穿了一只飞鸽的翅胁
鸽子的膀下滴着热血，把他的最后一封信
送到菲塔莉亚的窗棂
我们俩共同爱着的女子啊
她轻轻地，点着了那些文字
摘下鸽子闪着金光的脚环，套上手指

祭火熊熊
王权诞生于牲血的仪式中
被剥夺了名义的歌声响起
一个神圣的诺言将我们欺骗：
“为了明天庄稼肥沃
必须流尽今日的血”
阴影里壁画的王像渗出水珠
青蝇的翅翼拍打在空气里
战神星时灭时明
号角吹响
梦与头颅被分割
一半埋在家乡
一半被抵押给铜鼓和月亮

他老了，我的父亲他老了
按剑的手疲惫如一束卜草
即使独坐西城的高楼时
烽烟唤起的也只是回忆
城破的那天
英雄迟暮的眼睛
第一次，因咸海的秋风而酸痛……

走吧，让我们乘船离开
把葡萄和香料弃置在滩头
海水快要涌上来，不久
那片羊羔嚼草的山坡上
将爬满蠕动的水母
走吧，让我们乘船离开
把一个民族的记忆遗忘在后头
海水正在涌上来，转眼
那阴风流荡的宫室里
将伸遍海藻的触手
我听见死去的人们对我说：
从荣耀的顶峰望得见衰亡的尽头
今夜是亚特兰帝斯的最后一夜
最初神性的预言
所有的汉尼拔，所有的罗马
从船下流水的魔镜里一、一闪现
走吧，让我们乘船离开

但是你摇摇头——
见惯了废墟的眼睛
夜气里闪烁的流萤
菲塔莉亚，身着灰色的披肩
站立在黑石绿苔的古桥
面容犹如葡萄架上的星空
你说香草山上的羊群还没回来
年轻时所经过的一切像歌声
牵引你，并对你说：
守住家园，或者
死在这里
趁繁星还没有忘记
芦笛尚未腐烂，鸽子还在飞
死在这里
像一段自生自灭的诗章
在远行之船的水声散去之后
闭上眼睛
菲塔莉亚，今夜你不会像我
行驶在暗洋
把船盛满冰冻的乡思
在六千年后，古城被发现之前
开始另一段生死相托的爱恋
…………………………

哦古城，我歌颂你
末日之风里雍容的石质
两度劫难之间的岁月里
丰熟的玉米田，秋风周游
你们沉默的存在像方舟
在历史开口的一刻飘过
人们将获得
人们将忘记
众神也因不胜感情的重负而唱歌

渡口
序曲一：老船夫

老船夫啊，临去之前
请再尝一口家乡的鱼汤
在看一眼家乡的草野吧
（四月天，桃花惨白的面孔
飘落在阴湿的石桥底下）
再吼一嗓子祖先断肠的渔歌
残阳里，土层中牛和犁的尸骨
震颤着破土而出的音响
老船夫啊，雨季里，茅屋后
绿雾烟蒙的竹林，不曾有过些
只有你知晓的故事吗？
看啊，时候不早了
都市的背影，正沿着暮色流来
家乡渴死在岁月的沙漏中
你死在家乡的一条旧船上

序曲二：茶船

从前，年轻的春天里
多少条木船曾来这渡口啊
载来姑娘和茉莉花茶
村人们在近水的破石阶边
拆洗他们冬季的衣裳
到晚间，船家的烟火
给浮沫，铺起明晃晃的睡床
舱棚罩住油灯和姑娘的梦
不让一丝星花落进来
点燃那茶香味的睡眠

我的曾祖父，那时还年轻
他记得河滩的枫林，落寞的风
一百年前的那个黄昏
晚归的集市散去之后
他的眼睛里，就只剩下烤茶色的云
和卖茶女子的背影……
云和茶船明年还会到来
曾祖父却已经衰老，赤着脚，嘶喝着
——在家传的两亩薄田里
践踏着和自身一样黑瘦的泥土

（音乐齐奏——）

野枣树啊，为何打断我的梦呢？
既然在我不知觉间，你二十个秋天的果实
曾肥沃了渡口的泥壤
而如今，时辰已晚，枯风敲击着空空的酒坛
木塔苍老的面容，正掩蔽起
这土地的最后一缕阳光
荒废的渡口啊
朽烂的船骨上，绿火疯长
比残损的佛像的微笑更冷漠
坟茔阻断了村口的炊烟
所有听过那最后一抹桨声的人，也都已逝去
只有土生土长的水鸟，惊悸、瑟缩
怕见那如古老的命运般
升起的月亮……

我来晚了，预约的日期已过
（烟霭中，河闭上眼皮，封锢了叹息）
再不见你凝默的脸，凝默的帆影与斜阳
祖辈的童年消失，在拾柴晚归的足迹中
怪鸦声里
而我这脆弱的手指，扣不进分毫冻僵的土地
我已经老了吗？当你看见
儿时倚靠过的，井边的月桂树
那树表，如今就是我心上的皮肤
你是否还相信：死后的世界也有微笑
就像从前相信：我将出生在一个和风宠坏的海岛？

回来吧，把苦寒踩进泥里
夕阳中，建立起咱们的村落
渡口的灵魂，在马蹄践起的土烟中歌唱
一千重幻想像风筝的丝线
牵连起热带的地方
若干年后如果你看到，壮年的船夫
铁树般的胳膊，暮色里
解开村径、炊烟、野枣树上的缆绳
那就是我们的孩子呀
当那些爱情和传说的岁月，重新被记起
那就是
我们下一次微笑的时候
   
埃及                          
一、尼罗河
　　　　　　　　　　
骚动的风涛已经平息
音响 自蛮荒岁月的大地
来震动耳膜、与肌腱、与心
啊我记得那一天仿佛我记得
当四垂的雨云把丛林变得暗绿
思想和土壤
犹如大非洲的夜一般黑沉
湿风扫过荒原与灌木丛
千百翅蚊虫嗡嗡地共振
而当第一度的篝火燃起
石和青铜敲击出节奏
野兽的血肉灌注的喉咙
唱起刀的歌、火的歌、婴孩诞生的歌
独木舟划入深沉的暮色
　　　　　　　　　　
啊这一夜有爱有占有有创造有毁灭
潮湿的梦颤抖着
勃发了乳白色的未来
从此大理石和石灰岩开始孕育
从此腥涩的棕雾混杂了笛声流传
而在遥远的南方
众神不到的 ，刚果大盆地
毒蛇盘踞的谷底
升起了　第一次从人的眼睛里看到的
赤道上空的古月
这一夜悲剧的大幕拉开　尼罗河
割破非洲的胸膛 挟肥沃的鲜血 流淌出来
　　　　　　　　　　
二、司芬克斯
　　　　　　　　　　
抬起头
向那片海岬与天空说
向那因圆月而起落的潮水说
向年年从地中海飞来的候鸟说
向每个泣露的夜晚的群星说
向每一支随驼铃声消失于沙漠的商队说
向远征军的旗帜　恺撒的盾刀 拿破仑的战炮说
　——惟有沉默的尽头联结着永恒

那时佛已在东方涅磐
　　　　　　　　　　
去告诉每一个孩子
在得到梦想赐予的黑花或白花之前
在爱情的甜色染浓你们的舌苔之前
在古老灵歌的旋律辗转在你们的血脉之前
在寻得一个值得为之献生的事物之前
——不要凝视我的双眼
　　　　　　　　　　
满足于夕阳晚霞金色的沙——
数千年不变的晚景
满足于尼罗河熟悉的喧嚣
花开花落的时代和心情
——去告诉那些远征者：
最终的谜底揭开之前 我心绪平静
　　　　　　　　　　
这里 冥思者的故乡 诗人落寞的土地
在一些黄昏 神灵来过又走了
留下长笛的歌声和地中海的暮色
在另一些黄昏或清晨
游客们走了又来了
留下照相机的闪光和旅游鞋脚印
在先民们赤足踏过的荒原
　　　　　　　　　　
三、金字塔
　　　　　　　　　　
把威严砌进岩石
让太阳记录此刻的荣耀
红与黄泛滥的光
在千万个古铜色的黄昏将你涂抹
让深黑的土层在似醒似梦中
重温那些或许有过的家国
沉默的钝锥聚合起大地的欲想
磨痛了天空 锉弯了苍穹
好让足够的风流过
当另一度歌声响过
历史已不再是一只青果
　　　　　　　　　　
焦烈的冶火
把无数卑微的沙粒
熔铸成金冠
在以无数沙粒般卑微的生命
为“伟大”加冕
　　　　　　　　　　
新生的狂热扼住绝望的喉咙
对抗着岁月的捉弄 与时光
打一场注定失败的战争
凝重的黑脸化作石壁
封闭住一切流动与静止
留给后人一个关于不朽的故事
永远半遮半掩

水的翅膀

史诗。

阿鲁

写得古典而严肃。不错的。

逊哥

也许过于严肃了吧

云横秦岭

用星爷的口吻说－－严肃是一种美德（正如灌水是另一种美德一样～）。呵呵，灌水了：）

离离原上草

终于看完了，好长啊。
有见地。

逊哥

向强忍着读完我的长诗的好兄弟姐妹们致敬~~~~~~~~~~~~~~~~

刘新吾

是的，要读完这些，还真的得要些勇气啊！
我很是赞同严肃的说法的！

惆怅清狂

一些大词面对如埃及这类题材的选择，的确运用的好，所以诗人表达完了，故事也就结束了，对于留下予读者的省思空间也就想对少了．．．．个人观感，管见妄言了：）

逊哥

恩，我一直在想：怎样做才能在坚持我的创作信条的前提下
减轻读者的阅读负担提高阅读兴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