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理解型”诗歌和“感受型”诗歌，也谈墨版《自由市场》

61jiess

先看原文：

自由市场

穿貂的身影掠过
铁笼里的鸡突然变得安静
风掀开台秤上的报纸
露出1997年钢铁厂工资表  
秤杆微微颤动——
三斤二两
（刚好是下岗证对折三次的重量）
我们交易
用冻红的手指在空中划出弧线
半空中呵气悬而未决
以及我们拼力赎回的
仍在继续贩卖中

这是一首充满隐喻的诗，也是一首主要要靠“理解”，而非“感受”进行阅读的诗。这首诗的场景设置在上世纪90年代下岗潮时期（98年99年左右），其回响一直到今天依然不绝。

向快快老师看齐，先学习一下这首诗的文本：

穿貂的身影掠过
——市场经济大潮来临，“先富起来”的一批人穿着貂走来了

铁笼里的鸡突然变得安静
——穿貂的人来做什么呢？铁笼里的鸡也不知道，所以鸡们安静了，谁知道这个老板是不是要逮一只来杀？

风掀开台秤上的报纸
露出1997年钢铁厂工资表  
——这两句，出现了“台秤”、“报纸”和“工资表”，而且是叠在一起的。台秤的出现，进一步说明了穿貂的人是来市场买卖东西的，而被“报纸”和“工资表”挡住，可能说明这个市场虽然自由，但很多交易还是需要暗地里进行。也可能说明秤的一端放着工人们的身家性命，要被用来交易

秤杆微微颤动——
——秤杆颤动，说明拿秤的人在颤动，剩下的不能多说。
三斤二两
（刚好是下岗证对折三次的重量）
——这一句应该是前半段核心，但我不能完全理解作者想要表达的。三斤二两是下岗证的重量我能理解，一边是工资，一边是下岗的汹涌大潮、这些人的生计和社会问题，拿秤的人要把这些工资表（这些鸡）卖给穿貂的人，三斤二两差不多是一只鸡的重量。但是 为什么要对折三次呢？这是疑问，我不能解答（另外总觉得这句有点AI味，应该是我的错觉）


写到这里暂停一下，这首诗的上半部分，也是主要叙事部分就到这里了。这部分节奏快的密不透风，隐喻更是连绵不绝，是彻头彻尾的“理解”之诗。语言的优美在这里让位给隐喻系统的购置。但如果能完全吃透，是可以感受到其中的意味。


下面是下半部分：

我们交易
——总结性陈词？直接点出，我们在交易，并引出下文

用冻红的手指在空中划出弧线
半空中呵气悬而未决
——这里有“感受”的成分了，可以看出，这是冬天，《漫长的季节》里描述的冬天。冻红的手指划着弧线，也许是交易完成的动作和姿势。呵气悬而未决，可能是这交易的影响至今还Blowing in the wind，这里因为有“感受”了，所以解读空间更大，文本的敞口打开了

以及我们拼力赎回的
仍在继续贩卖中
——这个结尾是我最喜欢的一段，很有延展性。首先这句话有两个商业用语，“赎回”和“贩卖”，赎回的还在贩卖，本身造成反差，而反差构成了哲思，哲思会让文本升华。你可以想到很多：赎回的还在贩卖。首先文本看当年卖掉的是所有人的前程，稳定的铁饭碗一样的前程。 多少人被卖掉以后，至今还在拼命铮回（为自己或为子孙）挣回这份前程，而社会层面，一个政体的演进，一个经济趋势的进程，是有巨大惯性而难以逆转的，于是自由市场浩浩汤汤，更多的前程被贩卖，更多的安稳荡然无存。经济上杠杆后继续上杠杆，普通人拼命提前还着房贷，而不知道社会在个人层面以上还在持续挖更大的坑

人类的历史是人口的历史、经济的历史，也是战争的历史。当百废待兴，一切都在向上、人口增长、经济复苏，和平安定，而当人口增长到瓶颈、且既得利益阶层人口爆炸且胃口越来越大。单位生产力和基本生存资源之差极具萎缩甚至倒挂，战争就会爆发，是为秩序的彻底破坏阶段。而现代社会又有所不同，现代社会用“科技”和“贸易战”加快了这一循环周期的进度。社会层面上杠杆把未来透支，需要普通人“拼力赎回”，而贪得无厌的经济机器，还在“继续贩卖”

现代社会相比古代社会，可能有两个可能：1.用经济战和贸易战，以及科技发展 规避了热战争，人们不是在战争中死去，而是通过自我阉割绝育完成人口结构的重塑，让社会秩序的破坏和重建进化为社会秩序的软着陆和和平演进。2.更加速生速死，科技的进步跟不上杠杆（资本欲望）的膨胀，普通人的承受力达到极值更快。国家间爆发烈度更大、范围更广，时间更迅速的战争，摧毁和重建（是否有机会重建？）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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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为文本解读。回过头看全篇。你阅读下来，是很难用直觉和感官感到愉悦的，因为文字、修辞、结构、语感，和“优美”二字相去甚远，但不妨碍这是首好诗，也完全能看出作者对文字的驾驭力，因为立意够深、泛用性够强、文本的含义足够丰富，但阅读和欣赏，也都是有一定门槛的。

我个人所偏好的好诗歌，当然还是以“感受性”为主，让语言的节奏、语言的修辞，辞藻、文本结构，表达出想表达的意义，可以有这首诗结尾的回味无穷（好的理解元素），但不赞同这首诗前半段的“谜语式”叙述（我认为这稀释了诗性）。但这仅是我个人不成熟的门户之见。仅为喜好，不为批判。·
发散一下：关于理解型诗歌和感受型诗歌，其实和大家阅读现代诗的时候常说的“读不懂”和“不能理解”有关，这有两种可能，一种是墨版这一类诗歌，很多人没有能力解读其隐喻，所以“读不懂”，另一种是“感受型诗歌”，本来就不是让人“看懂”，而是让人去感受的。前一种，恰似你不懂一道高数题，后一种，恰似你欣赏不了巴赫的音乐。当然这种分类比较简单和粗暴，也有其偏颇之处，这种分类只是为了便于理解进行了简单的归纳。实际上，一首简单的诗歌都是多元的。

最后举一个同样主题的例子：我刚刚提到的《漫长的季节》电视剧编剧，写的一首诗（电视剧里也出现过），理解和感受，两方面都有体现，并得到了完美的结合，个人也很喜欢，发出来分享：

《漫长的》

作者：班宇

打个响指吧，他说
我们打个共鸣的响指
遥远的事物将被震碎
面前的人们此时尚不知情

吹个口哨吧，我说
你来吹个斜斜的口哨
像一块铁然后是一枚针
磁极的弧线拂过绿玻璃

喝一杯水吧，也看一看河
在平静时平静，不平静时
我们就错过了一层台阶

一小颗眼泪滴在石头上
很长时间也不会干涸
整个季节将它结成了琥珀
块状的流淌，具体的光芒
在它身后是些遥远的事物

这里有阳光

下乡、下放、下岗，这三下，最终总会被历史说清楚

61jiess

这里有阳光 发表于 2025-6-9 16:20
下乡、下放、下岗，这三下，最终总会被历史说清楚

历史上有太多糊涂账。官方的清史到现在也是空缺。不能多说了，为坛子好

这里有阳光

漫长的，写得不错

白云无尽时

这篇诗论写得好，例子也举的好，同意并点赞
我也发首我喜欢滴。

Dave Van Ronk-- Last Call

And so we've had another night
Of poetry and prose
And each man knows he'll be alone
When the sacred ginmill closes

And so we'll drink the final glass
Each to his joy and sorrow
And hope the numbing drunk will last
Till opening tomorrow

And when we stumble back again
Like Paralytic dancers
Each knows the question he must ask
And each man knows the answer

And so we'll drink the final drink
That cuts the brain in sections
Where answers do not signify
And there aren't any questions

I broke my heart the other day
It will mend again tomorrow
If I'd been drunk when I was born
I'd be ignorant of sorrow 　

And so we'll drink the final toast
That never can be spoken
Here's to the heart that is wise enough
To know when it's better off broken




酒店关门之后

于是，我们又过了一夜，
吟颂表演什么都来，
每个人都知道他终会孤寂，
当酒店关门之后。

于是我们干掉这最后一杯，
敬每个人的欢喜与哀愁，
但愿这杯酒的劲道，
能撑到明天酒店开门。

我们踉跄走出酒店，
像一群麻木不仁的舞者，
每个人都知道他必须问什么，
每个人也都知道答案会是什么。

所以我们干掉这最后一杯，
酒如利刃脑子碎成片片，
反正答案一点也不重要，
问题也就无人提及。

我那天心碎不已，
但明天自然又能修补完好，
如果我带着醉意出生，
我或许会忘掉所有悲伤。

所以我们干掉这最后一杯，
有一句话我们永远不说出来：
谁有一颗玲珑剔透的心，
他就会晓得何时心碎。

张永进

来欣赏。

快快.

（刚好是下岗证对折三次的重量）
——这一句应该是前半段核心，但我不能完全理解作者想要表达的。三斤二两是下岗证的重量我能理解，一边是工资，一边是下岗的汹涌大潮、这些人的生计和社会问题，拿秤的人要把这些工资表（这些鸡）卖给穿貂的人，三斤二两差不多是一只鸡的重量。但是 为什么要对折三次呢？这是疑问，我不能解答（另外总觉得这句有点AI味，应该是我的错觉）



这里算是作者最用心，并必须使用写作策略的地方，是引导读者进去深度思考的一个重要指针。

“下岗证”本身重量很轻，但对折三次后，其“重量”象征性地增加或代表某种“压力”或“负担”，达到“三斤二两”。这是一种比喻，表达下岗带来的心理或生活压力。

“对折”通常指将纸张对半折叠。每次对折，纸张的层数会翻倍：

对折一次：2层
对折两次：4层
对折三次：8层

所以，“对折三次”意味着纸张被折叠成8层。

你听说过“围棋棋盘上的米粒故事吧，成倍增加的数字游戏落到实际是非常恐怖的。但作者选择对折三次，有限下的无限对于老百姓来说是最恐怖的结果。

61jiess

快快. 发表于 2025-6-9 18:16
（刚好是下岗证对折三次的重量）
——这一句应该是前半段核心，但我不能完全理解作者想要表达的。三斤二两 ...

对折三次没有问题 可能表示下岗证的主人将下岗证折了又折的心理状态 重量也好理解 但重量事实上不会因为对折几次而改变 我还无法捉摸作者这么表述的原因

快快.

61jiess 发表于 2025-6-9 19:00
对折三次没有问题 可能表示下岗证的主人将下岗证折了又折的心理状态 重量也好理解 但重量事实上不会因为 ...

下岗证在历史进程中轻如鸿毛，但落实到个人，没有工作的人的生活负担压力山大。

61jiess

白云无尽时 发表于 2025-6-9 16:35
这篇诗论写得好，例子也举的好，同意并点赞
我也发首我喜欢滴。

这一首让我想到黑塞的荒原狼。同时 很多时候 如果问题不被提出 答案也就暂时不存在

61jiess

张永进 发表于 2025-6-9 17:26
来欣赏。

多赐教才好

61jiess

快快. 发表于 2025-6-9 19:07
下岗证在历史进程中轻如鸿毛，但落实到个人，没有工作的人的生活负担压力山大。

单独一个地方是否能get都很正常 不纠结了哈

快快.

61jiess 发表于 2025-6-9 19:30
单独一个地方是否能get都很正常 不纠结了哈

可以等作者自己开口，毕竟诗歌这东东写出来后有时跟作者当初想的差的远了。

墨指含香

快快. 发表于 2025-6-9 18:16
（刚好是下岗证对折三次的重量）
——这一句应该是前半段核心，但我不能完全理解作者想要表达的。三斤二两 ...

关于对折三次正如快快所说的，我是想制造一种无限压力。

墨指含香

认真从头读到尾，你的解读比我写的深刻。虽有出入但基本还是准确的。我是从市场内一个简单的交易为切入点着笔，第一节写的生涩，我个人喜欢第二节。自由市场你剖析的比我写的更犀利。学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