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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涟依
《风华与隐痛,在时光深处》
——《诗的时光书》读后感
我是你路上最后一个过客
最后一个春天
最后一场雪
最后一次求生的战争
——保尔·艾吕雅
法国人Paul Eluard的诗,以前没读过。这次读到,是因为《诗的时光书》。作者是我并不熟悉的两个女子,苏樱、毛晓雯。此书阐释了21位西方诗人——生平故事、代表作品、诗风赏析。
作为一个过气的学英文的“老”人,读此书,遭遇了一些尴尬。说“老”是相对于“新”而言的。新新人类早已不读这些陈芝麻烂谷子啦!而自己当年吸收的英语文学知识,当时新鲜热辣,经过20年时光的淘洗,也变成了老旧泛黄的记忆,古英文、诗歌的条条框框、各位诗人的名篇......重读,才知道自己忘掉了大半——这是尴尬之一。还有尴尬之二呢——重读,才发现,年轻可仰仗记忆力强,但是年轻却多么缺乏理解力!当年一扫而过背下的名篇,仅仅是背单词,哪里懂得细品其中的诗意韵致、风华与隐痛?全部囫囵吞枣,不知神髓!
说来,如今重读,虽然英文还给老师不少,但是基于对中文诗歌的理解加深,对诗的韵味鉴赏力提高,倒是加深了对这些西方著名诗歌的领悟。也许,如《幽梦影》所言,读书恰如看月、望月、玩月,层次不同。理解,是要沧桑和年纪做基础的吧。
中西方比较文学,一直就感兴趣,但是,越比较,越知道难,越知道自己懂得少。
外国文学,不是简单容易深入的领域。对非母语文学作品的欣赏,只能靠自己对该语言原文的理解,所谓别人的翻译,不但隔靴挠痒,而且容易产生歧义和误导,尤其是当今很多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的翻译,是完全不可信赖,完全不靠谱的,甚至是对原文的破坏。
就像中文的精华是无法翻译成为英文的,英文的精髓,也绝对不能搬入中文。要理解,要品鉴,必须读原文,读透原文。同时,对母语中文,对自己的文化,必须有很深的底蕴。互相映照,才知其神妙。成功的前辈,如钱钟书、林语堂等人,浸润在中西文化之中久矣,才可以在两种文化里自如转身。
不过,这还只是泛指理解和翻译文学作品,如果特指诗歌,那便有一句美国桂冠诗人Robert Frost 的话可以作答——诗,就是翻译之后失去的东西。原作的意象和思想基本可以复制到另一种语言,但复制品仅仅可以叫做散文、格言......反正,已经不再是诗歌!例如高尔基的《海燕》,本是格律诗,我们的译文呢,只能当做散文,最多当散文诗来读。试问,拼音文字里轻重音的结合、元音和辅音的结合、各种连读和拼读,所能营造的音乐效果,如何用单字单音的中文体现出来?和我们无法把宋词里的平仄转到英文里去同样,格律是构建诗歌形式美的主要质料,离开了这样的形式美,诗歌还叫诗歌吗?宋词失去了平仄,还是不是宋词?一旦翻译,就丢失,而所丢失的,正是最美妙的部分,丢失了,诗便不诗。
从内容来讲,跨文化的理解也有无可逾越的障碍。如果不谙别人的文化,把别人的诗歌里“有理”的诗句“无理”地接受下来学写,无疑会出现很多不通的、匪夷所思的修辞!恰如读某些人中不中、西不西的诗作一样,打着西方意识流啊,后现代啊,意象派啊,等等旗号,写的是不通之极的自己也无法解释的“诗”。
翻译的高下,可以通过对比,马上凸显。举一个例子,某日看诗经英译,《野有蔓草》其中一句“邂逅相遇,适我愿兮”。仅仅八个字,几位大名鼎鼎的汉学家作翻译,各自交卷来看。分别为:
1. We met together accidently, And so my desire was satisfied; (James Legge)
2. By chance I came across him, And he let me have my will; (Arthur waley)
3. I met by chance my clear-eyed man, Then my joy began; (Ezra Pound)
4. Unexpectedly we meet, Fitting my desire. (Hans H.Frankel)
第一位,简直就是白开水,完全直译,简单至极地把口水话摆出来;
第二位,通过将By chance 提至句首,把偶然性强调了,come across 的选用,增加了画面感,但第二句,实在太平淡,而且语义不通,什么叫he let? 什么叫have my will? 她的愿望实现,来自上天安排的偶遇的机缘,而不是来自他吧;
第三位,庞德是意象派诗歌的领军人物呢,第一句添加了对那个男子的描述,称其clear-eyed 眼睛清澈,属于超出原文的发挥,第二句翻译远超第二位译者,放弃了直译。她的愿望满足,而快乐奔涌而来,因此译为my joy began,传神,可以说把语气和情绪融入了翻译里。可依然要说,翻译的两句,句式结构太稀松平常,而且意译过甚。
第四位,傅汉思Hans H.Frankel的译文与原文建立了最佳对应。这位美国汉学家是才女张充和的夫婿,对诗经研究经年。从意上而言——副词Unexpectedly提前,偶然性突出;最胜在fitting的使用,正是“恰如我愿”的意思,指这样的偶遇和我的心愿“完全合适”、“对应得恰如其分”、“铆榫相合”。最高明的是,从音上而言——这翻译照顾了音韵,两句每一句三个词,都是第一词和第三词为多音节,中间第二词,we 和 my 单音节,两句结构平衡,读来第一词加重,第二词放轻,第三词加重,正是:强-弱-强,强-弱-强,节奏有致,朗朗上口。这才对得起《诗经》,这种讲究调式音韵的远古歌咏。翻译达到了简洁凝练,意思准确,音韵合拍的要求。
实在有不胜枚举的例子,越学,越感受到语言学的无涯无际,深邃无底。要碰触,实在需要勇气。对《诗的时光书》两位女作者,非常佩服,从文字看,她们应该年纪不大。而无疑,在诗歌式微的今天,她们沉浸其中,是怀着对诗歌的热爱吧,对理想主义的热爱吧。纪念理想时代的风华,也哀悼理想时代的飘零。无论如何,21位诗人,逐一读来,仿佛在诗的长廊里流连,又像在时光的隧道中穿越,那些诗意的激情,漫过我们,风华和隐痛,一块袭来,像自己对青春和理想的回望。
读完总结,《诗的时光书》优点在于——
一、所选21位西方诗人,具有一定时代和流派的代表性。选择典型代表,进行阐释以说明西方诗歌流派特色,意象派、超现实主义的朋克一派、墓园派、奥登派、拉雯尔前派......态度客观并严肃,不会故弄玄虚,没有卖弄生僻,去选一些不见经传、影响力微弱的诗人。
二、女子写诗评,对诗人生平的叙述、对诗的评价,都很细腻,分析诗人的成长,阐述诗歌的特色,都细致入微。从诗人的生活背景导入,挖掘其诗风形成的渊源,总结其诗歌的主要特点和流派,从多个角度评价其诗作,举出例子,具体点评其作品,细致到一个词的翻译和理解、韵律的转化。
三、特别针对英文诗歌的写作,专门列出“诗礼小札”,讲述英文诗歌所要遵循的“礼”——规律。例如,何谓五音步抑扬格,何谓英雄双韵体,何谓诗歌的音色,何谓诗歌的理趣,何谓西方长诗的传统......这些比较普及的英文诗歌知识,对了解西方诗歌,提高欣赏水平无疑是有益的。
四、在评介诗歌的时候,评价态度严肃,客观。做到吸收多家观点,不妄下结论,有不少联系不同时期、不同流派的多位诗人的横向比较,从思想、哲理、抒情......各个方面展开对一首诗的点评。总结点评的时候,文辞颇有一些精妙之处。即使不懂英文,也不妨碍从这样精准的中文评价里,吸收到诗歌的妙义。
五、作者推出一首诗一位诗人,用的手法非常自然,联系自身,总是结合作者自己的生活经历和阅读体会来介绍,而不是教条式的灌输理论。自己是在何种情况下接触这位诗人的作品的,如何循序渐进地了解这个流派的。读者可以跟作者一起,从不甚了解向前走,进入一位诗人的内心,进入一首诗歌的思想内核。这是生动而易于为读者接受的方式。
当然有不足。有些章节有些诗人分析得精彩到位,有些略有偏题。如,论述泰戈尔的一章,个人认为最失败,真正正面评价泰戈尔诗歌的话,基本没有,仅仅引述一首被传闻是泰戈尔的诗《最遥远的距离》,而大篇幅记叙自己的故事。也许作者著书的主旨仅仅是写自身和这21位诗人的连接缘分?而不分析他们本身?可是,这样弱写诗人,强写自己,无疑给读者一种笔者笔力不逮的感觉。
最大的不足,就是这点,作者似乎为了使读者易接受,加入自己的生活痕迹过多。交代自己如何接近这首诗的,如何知道这位诗人的。但是,有些接触的“故事”不免“制造”的嫌疑。而且某些引入的起点,和要讨论的诗歌诗人,关系不是非常明显,似有多余。为此,作者联系了差不多所有当前流行的、热门的古今诗人,捆绑在一块分析,有时多少有点牵强。例如,因为活佛仓央嘉措的一句“不负如来不负卿”而兜好大一圈联系到弗罗斯特的诗歌(The Road Not Taken)“那条未走的路”: 小路在缀满黄叶的树林里分了岔,可惜我只能选择其中一条。(Two roads diverged in a yellow wood,And sorry I could not travel both).议论半天选择和放弃的艰难。要说牵连,这仅仅是一个句子的意思勉强有点点关系,跟Frost的诗歌格调、写法等等,毫无关联。大篇叙述如此切入,跨度太大,而使章节太散漫,主次颠倒。
再者,不喜欢女性刻意避开女性特色的文字,为了避免被指自伤自怜,就故作洒脱,刻意中性化。在这样做的时候,分寸把握不当,文字会显得“油”。女子写字,发嗲卖萌,当然不好,但是还是尽量斯文典雅的好,不用太不羁,太先锋模样,专门摆出阅人无数的老练来。而且,在讨论历史与艺术的时候,个人认为不宜太不以为然,还是就事论事,让文字显现出庄严尊重好些,太多个人批评,联系琐屑事件,扯得过远过细碎过于私人,都是不当。
书里列举各位诗人的成名作,有些太popular,例如叶芝的《当你老了》,这里不说了。摆两首不算名震天下,但是我觉得有特点的出来——
Nothing gold can stay / By : Robert Frost 《美景易逝》/ 罗伯特·弗罗斯特
Nature's first green is gold, 大自然的第一抹新绿是金,
Her hardest hue to hold. 也是她最无力保留的颜色。
Her early leaf's a flower; 她初发的叶子如同一朵花,
But only so an hour. 然而只能持续若此一刹那。
Then leaf subsides leaf, 随之如花新叶沦落为旧叶。
So Eden sank to grief. 由是伊甸园陷入忧伤悲切,
So dawn goes down to day, 破晓黎明延续至晃晃白昼。
Nothing gold can stay. 宝贵如金之物岁月难保留。
弗罗斯特写诗严格步韵,名言是——诗歌是戴着镣铐的舞蹈。说的是,要诗人在遵从法度的前提下,表现诗歌的美。上边这首,韵律成aabbccdd. 两句一个韵[d][er][f][ay]。就长短来说,分别为——短音,长音,短音,长音;就轻重而言,分别为——轻音,重音,轻音,重音。读来舒缓顿挫,节奏美尽显。
就诗的内容而言,正如纳兰词“人生若只如初见”,感叹如忧伤的大提琴。中文尽管努力表达,音律是没法处理的吧!
Fog / By: Carl Sandburg 《雾》 / 卡尔·桑德堡
The fog comes 雾来了
On little cat feet. 踩着小猫的脚步
It sits looking 它静静地蹲坐下来
Over harbor and city 眺望海港和城市
And then moves on. 然后继续向前
诗歌为什么不能写简单的东西?诗歌可以来自任何具有启示意义的事物,只是不要写的平庸。猫是平常的动物,雾是寻常天气。看似距离很远的两者,被诗人摆在一起,却乍现了诗的不凡。雾像猫一样的姿态:轻盈,优雅,神秘,不知不觉靠近,不知不觉离去,多么若即若离的美丽。
The Taxi / By: Amy Lowell 《出租车》 / 艾米·洛威尔
When I go away from you 当我离开了你
The world beats dead 世界的心跳停了
Like a slackened drum. 一如朽坏的鼓。
I call out for you against the jutted stars 我迎着尖利的星星喊你
And shout into the ridges of the wind. 喊你,迎着如浪尖的风。
Streets coming fast, 街道狂奔而来,
One after the other. 一条接着一条,
Wedge you away from me, 把你从我身边推远。
And the lamps of the city prick my eyes 城市的灯管刺痛我的眼睛,
So that I can no longer see your face. 使我再看不到你的脸。
Why should I leave you, 为什么我非得离开你,
To wound myself upon the sharp edges of the night? 在夜的利刃上劈伤自己?
这里beats 很简洁精湛,不必写heart, 心跳声已经砰然,且顺利承接下面的鼓点drum的说法。wind风 直接嫁接
ridge浪,合理中显生动。一连串锋利的词下来,到最后一问,这个夜晚的确就那么sharp!我呢,避无可避地
wound受伤。这是现代大都市的离别,灞桥早已没有了可供攀折的柳树,不疾不徐的斜阳底下也早已没有了短
亭、长亭,一切都尖利起来。无论是被出租车飞速挤压起来的夜晚的空气,还是倒退的灯和倒退的星星。这载我
离开的车啊,不给我们留下任何落泪的时间,都市离别没有任何缓冲,飞快,我们被扯开,你手心的温度还在,
我们已被分隔在两个世界。短短几行,这位女诗人的描述,把人带到了那个离别的场景中,感受到劈伤和撕扯的
疼痛。这就是诗。
为什么还是有许多人不放弃对诗歌的喜爱呢?我想,因为人有精神追求吧。在书的最后一章,作者借诗人莫里斯
(Morris)的诗歌《大地乐园》的结句“我只是个空虚时代的无用诗人”(The idle singer of an empty day)
道出了纯文学在如今社会环境下的尴尬。市场大众趣味要求的“文字”品味不能高于《知音》、《青年文摘》、
《时尚伊人》......故,作者在后记里坦言,这本书是“写给一个时代的情歌,也是写给一个时代的挽歌”。
21位曾经在西方诗坛名声赫赫的诗人,逐一读来。他们的面目模糊了,他们的情感却在诗篇里,永远熠熠生光。
人生本短暂,为什么不珍惜一抹照亮灵魂的光呢?
人孤独地站在大地的心上
被一束阳光刺穿
转瞬即是夜晚
意大利诗人卡西莫多用三行诗道尽了一生。诗歌就是那束阳光吧,刺穿人生,曾经在每一片晚霞上燃烧的理想主
义风华,转瞬成了隐在黑暗里的痛,这样的感受,属于一群敏感的人。
午后闲暇里,翻阅《诗的时光书》,夏日的阳光透过身后的落地窗投到身上,似乎把我笼罩在这群人丰富的情
感里。时光深处,他们的风华和隐痛,在这一刻温水一样包围过来。
要说,感谢两位女子,隔着时光和尘世,把这群人的敏感细腻给我们打开。风华与隐痛,都让人感叹,时代的、
他们的、还有我们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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