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回复 321# 木中巷 的帖子
《与词语商量》
对诗歌语言传统的说法是锤炼,一个脍炙人口的例子是“两句三年得/一吟泪双流”被称为苦吟诗人的唐代诗人贾岛,“初赴举京师,一日,于驴上得句云:“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始欲作“推”字,又欲“敲”字竟不知不觉地,练之未定,遂于驴上吟哦,时时引手作推敲之势”为之入迷,不知不觉撞到一个大官的桥上。这个大官是大诗人韩愈,不但没有怪罪贾岛,而且与他一起“推敲”起来。(这是我过去的认识,现在我对贾岛已不以为然,他的这首诗关键是没有在‘场‘,不是流出来的,是做出来的) 在古代诗人那里,词语在诗人主观役使下战战兢兢如奴仆和丫环。 本雅明称波德莱尔是一个:“用语言一道密谋策划的人,他在诗行里调遣词句,计算它们的功效,像密谋者在城市地图前分派暴动的人手”。让这些词语为其拼杀,进行灵与肉的巷战,占领诗人想要占领的街巷或高地。在这里,词语的地位好像有了变化, 但仍然是被役使听从命令的士兵。 这稍稍有所改变的是:作为现代的称职的司令官,你不应只是知道一些名字, 而是把这些“士兵”看成是心脏跳动着的、热血流淌着的、有思想情感的、与你同呼吸共命运的生命。你应该熟悉他们,了解他们,让他们变成你的眼、耳、舌、鼻、口、心、意、手脚和大脑,领会你的意旨去战斗;代表你出现在各种场合,在那里替你看、听、尝、闻、想、思,在风暴和电闪雷鸣中洗足捶胸呼喊问天;在秋风落叶冷雨中低吟浅叹;在那理想的空间“转动…… 打开河流”(默温──给手)打开一个神秘的另一个世界“像这只手正好挡在/我的眼前而我愿试着把它放下来/在他们透过它发现我之前)(默温──挖掘者)试着遮挡着流淌的时间;在心灵痛苦和苑囿里如豹“老在极小的圈子里打转 /壮健的跨步变成了步态蹒跚/犹如力的舞蹈 ,环绕个中心/伟大的意志在那里口呆目惊”如海燕疾掠迅速地抵达智慧与真理的天堂。她既不俗媚,也不过分的表演,而是真实地创造另一个你。不是复制,而是根据你的思想和人格的断变,克隆另一个崭新的灵魂。
1985年,我最初见到并把我击中的外国诗人是斯蒂文斯。从《世界抒情诗选》当我读到他的:“观察乌鸫的十三种方式”时,被这些诗句打动:“周围,二十座雪山/唯一动弹的/是乌鸫的眼睛”“我有三种想法/就像一棵树/ 上面 跳动三只乌鸫”“乌鸫在秋风中盘旋/那不是哑剧中的一个细节吗?”“冰柱,为长窗 /增添了犬牙交错的玻璃/乌鸫的影子/在上面来回飞掠/情绪/从掠动的影子中/依稀看出难以辨认的缘由”“当乌鸫飞出视野/它便成为/ 无数圆圈之一的边缘了”“河流在流淌/乌鸫必定是在飞翔”“整个下午如同黄昏/雪在降落/它还要继续下,继续下/ 乌鸫,栖息在雪杉枝上”。后来我买了一本《美国现代诗选》,恰恰上面也有这首诗,但是变了味:“二十座雪山之中/只有一个东西在动/ 那是黑鸟的眼睛”“我有三个心灵/好像一棵树/有三只黑鸟栖息”“冰串儿填满了/玻璃粗蛮的长窗/黑鸟的身影/ 掠过窗子,来来去去/影子描画出/情绪/原因很难解释”“整个下午都如傍晚/飞雪不断/ 还在下雪/黑鸟栖在/杉树的枝头”。同是一首诗,味儿不同这是因为译者与词语“ 商量”的结果。还有一首诗,是美国超现实诗人勃莱的, 还是在这本诗选上:“老黄杨树那强劲的叶子/潜进风中,召唤着我们/消逝进宇宙的莽原里/在那里, 我们坐在草底下/得到永生/就象尘土”另一种译法是在一本《美国当代诗选》上,“黄杨树的大叶子/在风里猛摇,呼唤我们/消逝到宇宙的荒野中/那里我们将坐在一棵树下/永远活着,像尘埃”。这其中的优劣,读者自己可以分辨。
词语的地位直到美国大诗人艾略特在《但丁论》中才彻底有了根本转变:“第一流的诗人,不是语言的主人,而是语言的奴隶。 ”这就要求诗人有时要与词语耐心细致地“商量”;有时却是奉命行事,词语是不容你 “商量”,如同神来之笔。里尔克在杜依偌城堡居留期间,他走向海滨,一阵狂风大作之际,似乎从空起一个了声音:“如果我呼喊出来谁,将从天使的序列里听见我?”这是他与词语长期商量的结果。厚积薄发,使你变成“686,让词语命令你,从你心中不自觉地流出。
有很多时候,有的词语是一个字,单独成行地站在那里; 有些词语要很多词语密集地摩肩接踵不分彼此地列队;诗人应该尊重词语的权力,让词语自觉自愿地代表诗人出席在那个“场”,将诗人的另一个我,推举到一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高拔的山巅上。
我回到阔别多年的故乡。说是故乡,其实那是我父亲的故乡更为合适,因为我只在那里生活了一年。那年我五岁。在初春的一片刚翻过倾斜的黑土地上,四周静悄悄的,只有父母挥汗如雨镢头刨地的声音。没有树没有草,只有广阔的蓝天白云,我和一只大白狗站在泥土中间。 我仿佛就是一株刚出土有了记忆叶芽的小苗;还有一个雨天的下午,我躺在母亲的身旁,听雨从屋顶漏下滴落小水桶丁东的声响,慢慢睡熟了。睡得极深。醒来,外面是一片夕阳映照着彩虹的红光, 我以为那是早晨。我带着这些秘密回到这里,我向我的叔伯们打听另一个柏明久(我从前的名字)。他们说,你问哪个柏明久?咱们村知道的就至少有四个柏明久,有一个已死了。听到这句话,我如雷轰顶,一片茫然。我一直以为这个名字为自己专有,最多有两个,其实,这只是一个词。属于我的只有藏在我心中的记忆的碎片。我在一首《与我同姓名的人相遇》诗中,与词语商量的结果,只有:“柏铭久你再向前跨近一步/你就是最幸福的人(最痛苦的人,在我以前,我没有见过谁这样写过)。
那么让词语直接开口的方式是什么?是我们在词语中死过千百回的执著探索的真情,为词语输血,输氧,满头大汗地为词语做体外心脏起搏,唤醒词语,被感动的词语才会从历史的尘土和文化的污垢中重新站立起来,并开口说话。
[ 本帖最后由 柏铭久 于 2009-12-21 10:01 编辑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