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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诗歌符号正在破译的一匹白马——略论青年女诗人红线女诗歌特色
文/左岸
在诗坛享有“冰火女诗人”之誉的红线女,我对她的印象是写诗办事率性而又突然,有些玩世不恭的味道;最近一向在网坛颇热闹的她,好像有些时隐时现的感觉了,我正在怀疑她是否到了自己的调整期,她却冷丁把准备出版第三本诗集的176首最新诗作通过伊妹儿寄给了我,这使我始料未及,离上次出版诗集短短不到半年时间,就又冒出了这么多篇什来,我心里暗暗嘀咕:“她是写疯了”。其实要抵达“疯”的状态,对每一位诗人来说是求之不得的,像我就没有这么幸运,谶语不断,也奈何“求雨不得”,据一位作家说女人离缪斯和天堂最近,正好给我这样平庸的诗人找到了下台阶,于是我很快丢掉了羞愧,进入对红线女新处女作先睹为快的亢奋之中。
应该说我对她的诗歌还是比教熟悉的,去年专为她的诗集《风中的眼睛》写过评论,一并收在这本书里,可这回再读这些诗似乎有些陌生感,不由大吃一惊,诗的触角长了,涉猎领域多了,趋于本质的东西有了,表现自己的“窄门”找到了,阅读经验进一步的自觉运用,使灵与肉的矛盾交汁后的化学反应更加异样多姿,诗里有意安睡着有许多未完成的“种籽”,说不定那一天会驀地醒来,似乎套用徐敬亚这样的一句话:“从一只嘴唇走向另一只嘴唇的漫长道路上,诗放射出了一种逼人的美。”比较能准确地代表我此时的感受。
毫无疑问,一部好作品的诞生无不都带有某个符号,每个诗人根据自身的生活阅历和审美情趣不同,反映在他作品的符号和象征亦不尽相同,我注意到这些诗除了红线女以往善长使用的两极碰撞,如:冰与火的矛盾统一,以及辅之以苹果等大面积溽染诗的红色之外,这个家庭又添了蚂蚁、乌鸦、葡萄、玫瑰、天空、等新成员,它们的介入激活了诗的不确定元素和对自身世界的重新挖解与构筑,在隐喻及象征方面,在弥撒词语的软性成度以及消解远喻带来的阅读障碍都起到了不可揶揄的作用。
比如说,蚂蚁,在红线女的诗中被当成自身的符号多次出现过,你像“我是一只乡下蚂蚁”,“一只蚂蚁的内心潮湿/浪花一晃而过”,“那只蚂蚁伫立江边/等到时间伸出大手/把我慢慢拧干”,这时的蚂蚁作为诗人的伏身符号,使感情有了流放地和蒙暗心灵能获得最快解脱的突破口;一方面从自然角度看,蚂蚁处在生物链的最底端,卑微之极,诗人拿来自喻决不是心血来潮,而是和本人的出身包括生活经历有关,在四川大坝土生土长的红线女似乎与蚂蚁有着同病相怜的遇境,如是觉得作为自己的象征再贴切不过了,蚂蚁的简单、渺小、勤劳、与世无争,甚至逆来顺受等带有强烈的自然主义特征,作为涉世不深的诗的背景有着真实的内魅力。
当然,只要有风暴,就会有成长。我看到“蚂蚁”不同凡响的另一面:“把一首诗歌在南滨路的蚂蚁/堆在等待烟火进入的甬道里/大声诵读”,“男性蚂蚁/香风一样吹过来”读到这里我为这只蚂蚁自编自演的魔幻独幕剧忍俊不禁起来,一只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蚂蚁”正挟着土地的憨厚朝广阔的地平线集结,准备“在重庆的版图上/把自己滴成另一条长江”,一颗不甘寂寞的欲望之心,正在为编织美丽的花纹,毫无防范地将自己展开。它是这么的虔诚“蚂蚁们伸出双手/争相从十年的烟火中拾捡火种”,又是那么的磨难重重“扭曲的朋友戴着美丽的面具/成群结队的蚂蚁挣扎在钢筋丛林里”,生活的场景就是这般以现代疾病的妖姬逶迤般地向它们扑面而来,甚至不容躲闪。
生活是一本教科书,告诉红线女光有“蚂蚁”这个符号显然是不够的,这样酿成的诗是线型的,犹如缺口的瓷器,难登大雅之堂;她想到翅膀,而此刻正好窗外有一只“乌鸦睡了的时候/亲爱的/我知道你还站在窗边”恰巧与她现在的心境和乌鸦的命运一拍即合,于是,乌鸦便成了她生命的另一部份的存在。一切来得这样匆忙“那只乌鸦在某个夜晚抵达/嘴唇,舌头/幸福和尖叫,从/一间小屋传到我的庄园”,不期而遇的喜悦,很快以光的速度照亮她血液里的变形背影,至此才恍然大悟“我是前世的小巫婆/不念咒语/不用蛊术/把你变成乌鸦”,浅意识的苏醒,使她避开了虚无缥缈的吟唱,紧紧抓住了这只黑色的闪电“一只乌鸦来过/鹊桥之下谁唱了一宿/直到风突然亮了星星突然黑了”,“乌鸦从腋下取出黑色温度计/寒冷开始蔓延/大多数落叶是正确的/他们选择死亡”无可置疑,由于乌鸦这个符号的干预,不但让诗找到了象征的主体,以如臧棣说过的:他喜欢在诗歌中创造一个主体来说话,这个主体显然要高于诗人。所以探伤星星黑了以及叶子的死亡的必然就不再不可思义了。
诸如此类的由“乌鸦”的黑孕育、衍生的世界还远远不止这些,它练习从不同的角度诠释内心受到外界偷袭后折射在墙上的诡异图腾,独出机杼的冷孤、孓然,你像“似乎乌鸦的影子被粘住/风声被抽掉骨头”,白描出了一个徬徨者自毛发渗出的生活颤音;再读“一只乌鸦从生活的角落探出头来/寂寞与酒气纠缠”,“红蚂蚁,白蚂蚁,绿蚂蚁/在酒杯里扭动”,是的,谁也没有预料到这个尤物后来竟然发展到买醉的地步,且道出“我更喜欢红色的乌鸦”这匪夷所思的刻求,“乌鸦”在她的额头上方不再是单纯的黑夜一角,而是欲所欲为的画布,任其疯狂涂鸭。一种符号颜色的频繁更叠说明了诗人陷入“灵魂在迷狂状态中对于美的理念的回忆”(柏拉图)的一种发泻。
似乎这一切还不够,她干脆将“蚂蚁”与“乌鸦”合起来用,在《安静些》一诗中,红线女是这样描写它们的“蚂蚁来了坐在左边/吐出果核/乌鸦在窗前散步/天使好久不见”两个风马牛不相及的动物携起手来,成了庇佑她得到安静些的守护神,以免听见“众多楼梯断裂的声音”。在诗里选择自己钟爱的符号并“将革命进行到底”是古今中外艺术家、诗人屡试不爽的锦囊妙计,梵高的向日葵、毕加索的和平鸽、白石老人的虾、徐悲鸿的马、黄胄的驴、休斯的马群、希尼的黑鸟、海子诗里反复被使用的麦地,被称为“葡萄”诗人的丁燕等相继留下了不朽的作品。
在这里我要提到的是意境与符号的关系以及它们的根本区别,多少年来似乎诗人们及评论家们把注意力都集中在对意境的研究及推广应用上,固然是诗人乐此不疲的一大法宝,但却丢了西瓜捡起了芝麻,本末倒置,这是一个不小的误区,业内诸多学者已达成共识,一直认为:意境就是准宗教主体追求生命自由的精神家园,就是主体为自由心灵而创设的独特(即审美的)而又广阔的精神性空间,这便是意境本质论。而文艺符号则被认为:文艺作品是表现人类情感的符号形式,艺术本质是与人的本质结合的,从人的本性中找到艺术的本性,人是符号的动物,艺术是人类经验的特殊符号,人用它自己的符号化活动创作出来的产品:神话、宗教、历史、语言、科学、艺术、工业品、等人创造了符号的密码。由此看来,意境只不过是符号的一支细流。英国哲学家M.C.比尔兹利说“符号学是当代哲学以及其他许多领域的最核心的理论之一”,我们只有认识到符号包括万物万象乃至宇宙的概念,才能有“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全局意识,真正将诗的写作解缚,任其在更高层次上自由发展。
读红线女的作品中我们发现另外一个颇为有趣的事情,分介段写某种感觉.举例,她前年只身一人去了拉萨,回来写了几组零距离触摸西藏的诗,虽然不多,但在她的作品里占有相当重要的地位。至于动机我想不外乎像荷尔德林说的“若是大师使你们怯步,不否请教大自然”个中道出了,只有大自然才是诗人们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灵感栖息地,在那儿“我多次看见林廓北路颤栗/企图挤出一生的光芒”,“经筒转了一圈又一圈/尘世被剥下一层又一层”,“一直站在拉萨的风里/仰望每扇窗/刀片似的阳光和黄沙/一直逼近我的内心”,这世界屋脊的一切,对她讲与其说雪域辽阔神奇的风光闪电般攫住她的肉体,不如说博大精深且带有神秘色彩的藏教文化地震般摇撼她的心灵,你从《异地箫声》、《黑色情人》、《精灵》等篇什里得到证实。我欣喜地看到她不再单纯把描述异域古老的图腾作为自己张扬激情的参照物,而是去寻找冻结或者说沉睡已久的游离于血肉之外的东西,于是她的笔下便有了瑞士作家阿米埃尔认定的“风景是灵魂的一种状态”那样一种境界。
女人的表情瞬息万变。你看她又蓦地《想起飞鸟和鱼》、因为我从未转身,所以《海不曾回头》,《渴望》成了她虚幻的阶梯,以期“你善良的襁褓中/找到飞翔的天空”,在《你说,一切都可以被命名》里她竟然认为“昨天被今天杀害/期待被未来掩埋”,包括《鲨鱼的眼泪》、《最后一支》、《袜子》等诗都不无给了我这样一个信号:她的内心世界充满冲突和矛盾的胶汁,犹如一只困兽,在笼子里碰撞不已,时刻窥视着逃遁,诗里那些紊乱的爪印清晰地告诉了我,有时却也无奈、痛苦地止步为安。这是一群即将站在中年门槛的人的普遍心里状况,作为中坚,社会和家庭的两副重担沉重地压在她(他)们肩上,是要现实还是要超越现实?须臾做出决择,然而又谈何容易,她的这些诗因忠实地记录一颗疲惫的心急需依附在一棵树的暗示,便立即得到普遍的同情。写到这里,再读罗兰?巴尔特的经典名言:“如果我们不能颠覆社会秩序,那就让我们颠覆语言秩序吧”,就会顿感像找到失散多年的亲人那般幸福。
现在我似乎更有信心地说出,红线女的诗使我想起荷兰画家伦勃朗的绘画风格。用法国十九世纪画家兼批评家弗罗芒坦(Fromentin)视他为“夜光虫”。又有人说他以黑暗来绘成光明。这些褒奖多么形象而又充满辩证哲理,我想诗歌与绘画都隶属于艺术的范畴,它们都有共性的东西,一首诗一幅画如果没有明暗关系,那是怎样的可怕,这好像一首乐曲里有高声部也有低声部,昂扬顿错,方能引人入胜。大家清楚一盏微弱的灯在黑夜里为什么显得明亮而温暖,因为它周围被黑夜全部包围,反之,在白昼它立即暗淡下去。在这个领域颇有建树的“黑暗诗人”格奥尔格?特拉克尔的诗,就非常受到后来诗人的推崇,你像他的代表作《陨星最后的金色》,在诗的空间形成了独特的织体,特拉克尔的诗歌,往往是由两组意象组成的。一组是美好或正面的,一组是邪恶或负面的。这两种意象互相入侵,在纠葛盘缠中构成平衡。比如,金色的正与陨星及最后的负,相生相克,互为因果,从而产生了别人很难复制的现象。我不知红线女读没读过特拉克尔的这首诗,她的以蓝色为主色调的一组诗很有这方面的倾向,不信你看:
《蓝色的眼泪》
向着几乎看不清的母语深处
沿着多年前你飞翔的轨迹
我想在暗夜抵达从前的家园
黄土地上,蚊子苍蝇纠缠
阳光衰竭的时候
我还是未能打开那些
粉红的、淡绿的石阶
一棵树的快乐微不足道
我的忧伤掩映在昏暗的树影中
鸟鸣的重量
悬浮在光秃秃的树桩之上
小河流的双手沾满黑烟
铁锈、淤泥、腐烂物
魔鬼一样进入
你的身体出现漏洞
我带着母语来到你面前
蚂蚁、甲虫抛垃圾的姿势
适合时间一次又一次回忆
谁在哭泣
蓝色的眼泪在一座山谷前停止
半睡半醒的身体被许多鸟遗弃
我在三千里外撤退
然后老去
再看特拉克尔一诗
《给孩子埃利斯》
埃利斯,当乌鸫在幽林呼唤,
那是你的灭顶之灾。
你的嘴唇饮蓝色岩泉的清凉。
当你的额头悄悄流血
别管远古的传说
和鸟飞的晦涩含义。
而你轻步走进黑夜,
那里挂满紫葡萄,
你在蓝色中把手臂挥得更美。
一片荆丛沙沙响,
那有你如月的眼睛。
埃利斯,你死了多久。
你的身体是风信子,
一个和尚把蜡白指头浸入其中。
我们的沉默是黑色洞穴。
有时从中走出只温顺的野兽
慢慢垂下沉重的眼睑。
黑色露水滴向你的太阳穴,
是陨星最后的金色。
(北岛译)
当然二首诗不存在可比性,但是你不能否认二种色调(蓝与黑)的相悖相融,是两条平行线的运行,北岛说过:诗就是一种危险的平衡。里尔克的《预感》其压抑感不啻于一颗待引爆的炸弹,素有中国“黑暗诗人”之称的桑克,自剖般地低吟道:“我知道,我清晰地知道,我有黑暗”,甚至在《我有的东西》一诗里抛出“那安静是恐怖的皮!”这惊世骇俗的认定。英国大作家兼诗人哈代曾有一首题为《黑暗中的鸫鸟》,因以其冷峻苍凉、迷茫彷徨、愤怒激昂、弥漫着极端忧伤与悲哀情调而脍炙人口。亡魂诗人骆一禾在巨制长诗《世界的血》中更好像是朝人类发出最后的通谍“请你们快向大海动身/黑暗是永恒的,而光明/必须运行/在你我胸中响着”。那末,你再读红线女的这些:
直到你的蓝
沾上充血的鸦鸣
---《再说乌鸦》
我的庄园风很大
关于鲜花和苹果
在乌鸦的咒语里流产
五月缠着黑纱
---《五月,缠着黑纱》
那些痛是我体内流出的孩子
携着爱情穿过雨声
抵达你疾病的身体
---《抵达》
就像思念从每一片叶子中间穿过
就像取掉针头时布满的血腥
---《能够病着也好》
我只能顺着黑暗躺下
闭上眼数空盆里的声音
直到自己一滴一滴地变冷
---《空盆里的水声》
就会感觉色彩对比与心里裂缝的无畏扩张在一首诗里多么重要,难怪罗丹说:运用阴暗即使你思想活跃。是告诫我们,必须清醒地认识到所谓“黑暗”,不是说写到“黑暗”两字就浅尝辄止,而是要写出“黑暗”的感觉及它的变异、延深;“黑暗”它只是一个符号,一种意识,可惜当前,中国诗人们大多仍然是处在“享受真理的人很多/而追求真理的又有几个呢”(骆一禾)的巢穴里孤芳自赏。
不得不提的是当我的眼睛停留在《对一匹马坦白》中的“说出黑暗的倾诉和一匹马的沉默在无边的箫声中,你会看到谁把自己的心/轻轻拿下,慢慢埋葬”
时,像燧石擦出了火,突然希腊诗人乔治?塞菲里斯说过:“在每个煤窑的最深处,最后往往会有一匹白马,而我们每个人的责任便是不惜任何代价把那匹白马找出来”。那么,红线女是否通过自己的种种尝试表明,她正从大地的矿层里找出一匹只属于她自己的白马呢,我们将拭目以待。
不过这一点我们很清楚,她已经“舌头再一次把火焰举起”,足见其要不断修炼自己的决心。是啊,一切都有了,天时,地利,写到这里,冥冥之中我的评论显像出了卡夫卡多年前的渴望“一种我始终应该担心的东西,一件我始终应该有所防备的事情:有个人来了”。
2008-5-5至5-1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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