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报》论坛

 找回密码
 注册

扫一扫,访问微社区

搜索
热搜: 活动 交友 discuz
常见问题回答论坛建设基本法案《诗歌报月刊》在线阅读
查看: 23041|回复: 184

生命和岁月的回声,诗歌的盛宴——诗人陈仓在线访谈

[复制链接]
发表于 2011-4-28 09:18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春暖花开日,我们用足够的光明建设和展望诗歌的家园,用美丽的前缘追忆到与诗人陈仓相遇的喜悦。走近诗意缱绻的心灵,走近把家乡与异乡共同招魂到诗歌里的抒情王子陈仓。感知他对家乡与异乡的爱和美;感知他生命的语言和生活的光芒;感知他诗歌里纯棉的气象和《诗上海》的魅力,以及由此延伸的繁华、忧伤和明媚。欢迎诗人陈仓做客诗歌报,与大家近距离探讨诗歌写作,倾心交流诗写经验。


[wmv][/wmv]


陈仓简历


陈仓,原名陈元喜,陕西人,1971年生,目前在上海一家报社从事新闻工作。
     1994年开始文学创作,曾在《诗刊》、《星星》诗刊、《诗神》、《诗潮》、《诗歌月刊》、《延河》、《短篇小说》、《鸭绿江》、《小说月报》、《小说精选》、《江南》、《北京文学》、《上海文学》、《南方周末》、《解放日报》等报刊发表纯文学作品。共获全国文学类奖项9次。
     学生时代自印诗集《永恒与一瞬》、2000年出版诗文集《流浪无罪》,2010年出版诗文集《诗上海》,2010年为上海世博大型图片集《传世博》配诗80首。其中《诗上海》受到赵丽宏、赵思运、安琪等的评论,赵思运在《诗刊》的评论被大众新闻媒体多次转摘,《诗上海》中30多首诗被《诗刊》、《诗潮》、《扬子江》、《上海诗人》等报刊刊用或者转摘,成为恢复纯文学创作后的代表作品。
    1999年至2006年停止纯文学创作,安心打工解决生存问题,2007年重新返回纯文学创作领域。虽然纯文学创作无利可图,甚至劳心、费力、贴钱,但仍把纯文学当成自己未来二十年最重要的事情。
我们不求得到什么,我们只求留下什么。


一、陈仓诗歌作品


1、《看 病》

女医生正在为我把脉
听取我生命的破绽

有个六十左右的男人,笑呵呵地
他分明是捡到了什么东西
女医生说,他不是他
他患了肝癌,五年前就应该死了
我才知道,他捡到窗外的
阳光,符着他的灵魂

我面前的男人原来只是一片阳光
他替阳光活着,有血有肉,一片斑澜

一出门,我碰到一树叶子
我应该替一片叶子活着
这么一想,我竟然绿了

2、《羡慕》

我羡慕街边的树,她的绿色
可以跟风一起跑

我羡慕她能把鸟放在自己的肩上
我无论怎么善良
鸟一见我就躲

我羡慕她一直站在根的上边
不用骑着自行车上班、流浪
我羡慕她不用盖房子
直接住在天空下边
而我一淋雨就会感冒发烧

我羡慕人们看她的眼神
她永远都是令人快乐的风景
而我这个外来工
人们看到我眼睛就会倾斜

我羡慕她不用开花结果
只要好好地呼吸一氧化碳
永远不怕被炒鱿鱼

我更羡慕她看到什么事情
都不用说话
她有时候也流泪
流出来的却是露水

我之所以有这么多的羡慕
恐怕因为她干什么事情都不要薪水
即使死了也可以燃起一把火
但北京人
已经不再用火焰取暖了
她把自己点燃了又有什么用呢

3、《遗嘱》

我现在在哪里,连风也无法确定
因为父亲的竹篱笆,我的心仍弥留在村庄
因为美丽的霓虹灯,我的肉体
漂到了东南偏东的方向

我在上海吃饭睡觉
梦里却永远是故乡金色的麦地
还有死去的母亲与哥哥几十年不变地活着
我在黄浦江边谈情说爱
但小女人微起的思念里
孕育的还是稗子草的血脉
我在这个细雨绵绵的下午写诗
打湿的却是父亲的眼睛
与瓦屋顶的青苔

我这流浪的一生
可能会制造两个坟墓,一个
是用黄土掩埋我思念的灵魂
一个是用火焰火化我奔波的肉体
我要在此立一份遗嘱
亲人啊,在我死了之后
请不要再让我和自己分开
在那黄土高坡之上,请为我的
肉体与灵魂安排一次重逢
并允许它们,厮守

我这世界上最弱小的杂草
经不起凌厉的风
撑不起两个碑

4、《心坎》

你看不见月亮的时候
月亮洗澡去了,所以
她出来的时候那么纯洁

你看不见太阳的时候
太阳生火去了,所以
她出来的时候那么温暖

你看不见落叶的时候
落叶追风去了,所以
她出来的时候那么忧伤

你看不见我的时候
我写诗去了,所以
我出来的时候那么无言

我用身体写诗
因为我的身体是透明的
我用灵魂歌唱
因为我的灵魂是公开的

我看不见你的时候
你在心坎上磨刀去了
所以,你出来的时候
我在流血

5、《说话》

两棵树在说话,他们的语言
忧郁的时候是落叶
爱慕的时候是小花

两块石头在说话,他们的语言
消极的时候是青苔
积极的时候是反光

我想和那棵树说话
但我不知道用什么文字
我想与石头说话
但我不知道用什么声音

我真的好累
我想和那个女孩说话
但我不知道用哪颗心脏
我想和影子说话,但是我
不知道用黑色还是用白色

我真的好累
植物与动物说话的时候
用无声也能听懂
但是我与你说话的时候
无论是用血还是泪
听起来都是风

6、《美丽》

如果给我一朵花
请允许我把风留住
如果给我一颗太阳
请允许我把影子留住

如果给我一段爱情
请允许我靠在你的肩头流泪
如果给我一个家
请允许我在白色的墙上
开一道疼痛的窗口

如果给我一座江山
请允许我指手划脚
如果给我一个祖国
请允许我高声呐喊
必要的时候允许我
流血  流泪

凋落是花的美丽
黑暗是阳光的美丽
流泪是爱情的美丽
窗口是家的美丽

在一只纸鸽子的阴影里
如果我去呐喊
或者去流血流泪
其实这是祖国的美丽

7、《我们不敢放枪》

我们有一支枪
埋在心里
我们忍受着巨大的压抑

我们不敢对周围放枪
我们怕射中一些目光
或一只小鸟  更怕
打碎蓝色的玻璃和天空

我们的生活很美
似乎不需要用枪对付
但一些寂静或笑容后边
总藏着什么
像一匹野兽要伏击我们

每一滴血里
都落进了一枚发烫的弹头
我们的身心已伤痕累累

我们有一支枪
诗歌的子弹时时上膛
但我们把它埋在心里
二十多年也没有开火

8、《温 暖》

天凉了,母亲帮我去
找一件衣服
找温暖

她是找棉花的厚度
找鹅毛的质地
找阳光的颜色
她像是为树找叶子
为草找绿色
为自己找影子

她翻箱倒柜
甚至翻到了少女时代
但是这件衣服
怎么也找不到了

我感觉风已暖
这是被母亲无意中
找到的下一个春天

9、《理 发》

一条街,只有理发店还开着
当然是点着灯的一条街
只有我一个人在赶路
借着光赶路

我的头发与夜色一样
都在疯长
占领着整个空间
有人想剪我的头
我却想尽快走过这个夜晚

那个穿着短裙的女孩
直直地站着
始终保持欢迎的姿势
我看了看她
她看了看我
我们都放弃了对方

在晚上,有两把剪刀很忙
一把在剪头发
一把在剪黑夜

10、《夜 哭》

巨大的夜色
包裹着一个婴儿
像是黑色的襁褓
密不透风

这孩子踢了踢
就踢亮了几盏灯
他多么想从灯光里
露出脸儿透一透气

实在太黑了
他没有别的办法
就只有哭的尖利
哭成这个夜晚的中心

隐痛和无眠
开始向四周扩散
成为止不住的
黎明

11、《修 路》

母亲坐在风的位置
在补一件风衣

我走过福州路时
站在回忆的位置
在暗暗地修改一首诗

一条街的人
穿戴整齐
没有发现一个补丁

他则站在路的位置
在补一个深坑
而我看到了他握住铁铲的手套
有一个口子

在这个没有落日的黄昏
这是唯一的漏洞

12、《遛狗》

我牵一只土狗
她牵一只洋狗
我们在一条十字路口
相遇

两条狗在来来往往的街上
一眼就认出谁是人
谁是狗

它们欢叫着跑到马路中央
搂着抱着亲着闹着
如果有手,它们肯定会像人
握一下

我们彼此都不认识
就算认识也不会和狗一样
如此亲密

我与她吆喝着
把两只狗赶开
希望它们和我们一样
各走各的路

我们要把人类的冷漠
像病一样
传染给我们的狗

13、《回家》

父亲一个人的时候,只有
十五瓦灯泡子和他作伴
而且他前脚刚走,后脚
就灭掉了,剩下的
留给昏暗

需要白天照看的
玉米穗子、南瓜秧子
他早借着阳光看清了
需要晚上照看的蛙鸣
他靠着心里的灯
越想啊,越亮

其实父亲还藏着一个
六十瓦的灯泡子
和自己的心思藏得
一样深,一样小心
这个六十瓦的牵挂
总是和远走他乡的我
一起进村
一起光明

父亲想让我更加明亮
想让我把故乡看得更清
但是他从来没有分清
我和六十瓦的灯泡子
谁在异乡游荡
谁在回家探亲


二、陈仓《诗上海》——上海人物(第一章节选)


1.宋庆龄

你这个邻家的女孩
把国家当成闺房
把民族当成木梳
把民权当成铜镜
把民生当成胭脂红粉
从头到脚,从里到外
甚至那一抹清影
都要洗刷妆扮一生
因而在你踏着晨曦出门的时候
美,已经渗入骨头

你的夫君不是走了吗
我为何还看见他
依旧背负一块“天下为公”的牌匾
奔走,呼唤,呐喊
原来是爱是情是正是义
把你嫁接在这橄榄枝上
你和夫君的心跳
保持高度一致
才在一条路上并肩走得更远

你这如水的女孩
以钢铁的名义继续活着
是水,也是熔化的坚强的水
你必须对祖国与人民
保持炽热的温度
不然就会冷却成冥顽不化的
石头和绝响

在我出生不久的那年
你也随风而去
我在春天里翘望
寻找那圣洁的灵魂
我看到的不是玉兰花
而是你的脸颊
在你的花瓣里
装着一个季节的荣辱
在你的枝头上
是一个民族的盛开

你这邻家的女孩
最终把虹桥路的一片土地
当做自己的寝宫
把雨水当成木梳
把天空当成铜镜
把阳光当成胭脂红粉
去妆扮风

至今我都没有去拜谒过你
不过我常看到身边有你经过
我的女儿也即将出世
如果你愿意
我想把她雕刻成一块小小的碑
送给你

2.陈毅

在吴淞口
一个浓眉大眼的青年
与早晨的太阳一起投入了大海
送别的只有涛声与浪花

他伫立船头
眺望那破落的大地
他知道走出去的时候
自己是一滴水
再回来的时候
肯定已经是一条江

三十年前的一滴水
一直向东流
谁能告诉我们
这滴水三十年后
他在哪儿

披荆斩棘 过关斩将
他已经汇聚成一支队伍
又回到了傍海而生的城市
海,是他行军途中的一次小憩

现在,他也许是心头的泪
也许是额头的汗
也许是脉管里的血
但是他肯定是海里的涛与浪
是一首七言的律诗
更是一尊雕像
检阅着滚滚的黄浦江

所有的百姓
是背负着枷锁的鱼
只有涛与浪才是唯一的钥匙
我们这些被解放的小鱼
在他温暖的背影里
自由地游弋

3.鲁迅

他一直没有改行
成为穿越时空的医生
他把手术刀藏在文字里
等着我们这此喜欢翻书的病人

我们的病症就是爱
爱国家爱人民更爱说话
在我们还没有痛的时候
他灵光一闪
就把手术刀伸入我们的灵魂
割掉的不是毒瘤
而是麻木与冰冷

馒头二两、人血几滴
这是他给不停咳嗽的华氏
(中华的华,华夏的华)
开出的药方
对我们也十分有效
不过这药的引子
必须是清早的阳光

他在每一个文字里
都插入了一根舌头
像孺子牛一样
用火苗舔着一个民族
大地开始燃烧
一直烧到我们的喉咙
我们,不能再沉默了

如今,他有时候是一块铜
有时候是一棵树
有时候是一条路
但不管如何他都是一个
像风一样不散的医生
我们的子子孙孙
永远是一个渴望呐喊的病人

4.谢晋

在椰林寨
你把勇气还给了女人
把武器还给了奴隶
就是把打不死的吴琼花
还给了自己

在芙蓉镇
你把一个象征爱情的男人
还给了做米豆腐的女人
就是把曲折的石板路
还给了父老乡亲

在高山下
你把一枚枚军功章
还给了那些伤心而荣耀的人
就是把身体还给了花环
把一片清静还给了土地

在敕勒川
你把牧马人还给了草原
就是把牛羊还给了青草
把青草还给了风
把血液还给了爱人

你到底是谁
为何总是在替人还债
哪天夜晚如果有点黑
你就会还一盏灯
哪段岁月如果有些冷
你就会还一团火

2008年10月18日
你把自己还给了生你长你的上虞
还给了福寿园的墓碑
也就是还给了长长的梦

明天,我们也许是懦弱的一代
谁会把亏欠我们的骨头
还给我们

5.张爱玲

爱丁堡公寓座落在常德路上
像一只染上灰尘的胭脂扣
因为你住过一段时光
这座楼从此有了性别
墙壁也化了妆似的
呈现着粉红的颜色

梅雨季节  最难将息
闺房外的积水总是很深
但你还是跨了过去
绣花鞋不可避免地湿了
你是出身名门的声声慢
每一步都含着
一个幽怨的宫殿

你撑着油纸伞
穿一件洗过多次的旗袍
彷徨在悠长又寂寥的雨巷
像一枝结着愁怨的丁香
在黄昏,希望逢着早晨的太阳
不巧的是在拐弯的时候
你碰见了“胡兰成”
这三个没有民族的文字
在初恋的时候被你写错了
一段如花的青春
只能成为一篇蹩脚的文章

但是“张爱玲”
这个用刀雕刻在风中的名字
却成了上海滩最精彩的传奇
任凭岁月流逝时代变迁
人们都会翻出几颗泪水
当成珍珠一样流淌

6.姚明

世上最难把握的东西
是圆的

地球是圆的
今夜的月亮是圆的
我有点沉醉的心是圆的
爱人胡思乱想的头颅
是圆的

你偏选择了圆
做为自己的人生
你所有的意义
就是把这圆圆的球
投入到圆环中去

在长二十八米宽十五米的
小小天地里
风驰电闪 行云流水
篮球场没有你高没有你深
因为你本身也是一个圆
没有边际

从上海到太平洋
你用鲜花反复告诉我们
什么都可以变成圆的
只有意志应保持刀子的锋利

运、闪、跨
三步后开始起跳
有一个叫做叶莉的女人也是圆的
被你灌进了
圆形的洞房之中

想撑住圆形的人生
可能需要走一条更加弯曲的路

7.刘翔

这是一个梦想的代名词
谁被称呼一声
没有翅膀
靠着这个名字也可以飞

在障碍重重的路上
我们之所以要赛跑
是因为有太多的东西
比如笑容比如友情
稍纵即逝
在我们惆怅时
夕阳变成黑色
在我们犹豫时
天空变成流星

阳光照得很快
所以它洒在身上时很温暖
拍打枝头时百花盛开
风吹得也很快
所以它走过大地时
枯木逢春

一个叫刘翔的人他跑得很快
110米的生活他用了12秒88
所以他跑过一位老人身边时
老人的头发停止变白
他跑过一片枯草地时
小草开始返青

所以我们要快
我们不是时光的鸟
我们只能在没有翅膀的情况下
学会飞
在恒定不变的终点之前
学会把路延长

二零零八年八月十八日
在无数目光的注视下
时光在跑道上飞速前行
但刘翔却退出了
疼痛的
是一个民族的脚腱


三、《诗上海》后记


陈仓

    我是陕西人,而且是陕西秦岭山区人,我们那里的山大到什么程度,我一时无法给你比喻,这样说吧,到处都是戳破天的山嘴子,在我们的眼中,最大的就是山峦,巴掌大的就是天空,到现在为止,我们那里方圆几十公里的地方,还没有手机信号,在信息化时代,这说明什么?说明我们被大山隔在了时代的外面。因而,不管社会怎么发展,就是一个几千人的小镇,就可以理直气壮地对我喊一声“乡巴佬”。但是现在呢,我却来到了上海,来到了这个在世界任何一个地方都可以仰视的大都市。对我个人而言,我像一个精神分裂症患者,三十岁之前以及这之前的任何记忆,都是乡下人,而在三十岁之后以及这之后的任何期待,都是城里人。哪怕在同一天同一时刻同一个空间,我的影子可能是乡下人但是我的肉体却又是城里人,我自己是自己的落差,自己是自己的参照。

    所以我要说的是,我可以把自己的眼睛放在上海,来注视这个无比伟大的城市,而把自己的头脑放在最偏僻的山里,来思考这个有些爆炸的城市。所以说,我对上海的一草一木的讲述方式,肯定与你有所不同。我不期望你接纳我的方式,但是我希望你能容忍我的方式。

    我流浪过很多的城市,西安、沈阳、广州、福州、北京,现在是上海,都经过长久的停留,我想写一座城市的冲动一直很强烈,但是都没有付诸行动,专业点讲,那就是没有诗的灵感。但是到达上海之后,我终于把冲动转化成了行动,这不是我的才能的提高,而是上海这座城市有太多的东西,让你无法安守现状,让你不得不跟着这个城市一起,伟大一次,神奇一次。我所具备的素质呢?只有对这座城市的感情,上海人很容易怀疑流动人口对这座城市的感情,但是你不能怀疑我,我到上海之后先是添置了安身之所,这就说明我要在这里生老病死,然后我在这里娶妻生子,这就说明我要在这里繁衍后代。我不承认上海是我的故乡,但是我相信我的子孙,在别人问他故乡何处时,他肯定会说是上海,因为他是在这片土地上出生的。种种迹象表明,我是非常喜欢这座城市的,我用“喜欢”而不用“热爱”,不用“LOVE”,是有特殊用意的。我要表示我的爱是朴素的,是内在的,是深沉的,而不是外表的,喊口号的,标语式的。所以,大家可能已经看出,我对上海的人物风华的吟颂,不是想给这座城市立什么碑、树什么传,不是喊喊口号、写写标语一样,那般生硬,那般空洞,那般虚情假意。在里,我回避了一些年轻人谈恋爱的花把式,就是挂一幅“我爱某某某”的横幅,就是在报刊上登出整版整版的表白广告,就是在情人节等时候,花8888元订一顿情侣套餐。这些都是表演,都是给别人看的,最后感动的不是恋人,而是自己或者是无关的第三者。所以说,我对上海的人物风华的书写,不管是批是判是笑是骂,都是善意的,都是爱戴的,都是我喜欢这座城市的体现。我到上海之后,每个周末就出去云游,我的观念就是:世上没有什么地方不是风景,关键是长没有长看风景的眼睛。对于一朵小花,在蝴蝶的眼里就是无比大的风景,对垃圾堆,在苍蝇的眼里可能就是最绝妙的风景。我有时候把一条小马路当成云游的目的地,有时候把一个小镇当成旅游的终点,有时候则跑的更野一些,半夜三更翻墙进入动物园,看树影婆娑、月光魅影中的小斑马与白天鹅。我对风景最后的体会是什么呢?不仅仅是美不美的问题,而是人们对一种事物的感悟,所以坏人的坟墓有时是风景,好人的牌坊有时也是风景。我要说的是,我无论是写东方明珠,还是写金茂大厦,还是写图书馆与博物馆,我都在写一种感悟而已,企图用自己对这些事物的感悟,给你提供一个心灵上的观赏角度。你可能会发现,这些文字与事物之间不具有唯一的匹配性,也就是说,你可以把一首诗的标题改成任何一个类似的东西,比如把上海科技馆改成北京科技馆,把姚明改成易建联。我要说的是,每一件事物,如果从形态方面看,可能具备着独一无二的特性,但是如果从感悟方面来看,就都具备着共性,你看到东方明珠,它的形状与位置可能是独特的,是一个个圆珠串起来的塔,而且永远都座落在上海的陆家嘴,但是从它的高度上来审视,就是一个共性了,它有时候就在身边,有时候在台北,有时候在更远的西方;你看到鲁迅,他是一个独一无二的、已经去逝的作家,但是他拥有着其他人物灵魂的共性,他可能现在还活着,有时候是一篇文章,有时候又是一座雕像。在上海,除了我所写的90篇外,还有很多人与事,让我敬仰让我感悟很多,我没有再去书写的原因,也在于此,因为他中有你,你中有他,大家都是相通的,共性的,相互重叠与补充的。所以,这些也许是观后感的文字,不是传记,不是简介,你不要期望我能为每一件事物,都量身定做一个独一无二的精神出来。

    你看到的署名是陈仓,这个名字确定是我的,但并不代表这本书都是我创作的,我特别要告诉大家的是,我的爱人自始至终都在做着巨大的付出。我也许是一个白字先生,每十个字里边可能就会写一个白字,这还不算错字,从始至终都是她帮我一个一个字地修正,有时候还会做一点润色与删改,还有她作为第一个读者,在我不满与自卑的时候,她总是不停地叫好,特别是在《恒源祥》这首诗的阅读过程中,她竟然感动地要哭,这给了我无穷的创作自信与激情。还要感谢我的诸多前辈,如赵丽宏先生、过传忠先生、臧建民先生、季振邦先生、杨秀丽女士,还有我的诸多同事,如王捷南先生、方永向先生、孙义林先生、叶松丽先生、陈菡蓉女士,还有很多很多的陌生人,他们都给了我很多的帮助。特别是网络,我在此申明,《注解》中的基本信息资料,不是我翻阅档案得来的,大部分都是收集于互联网,在此对相关的网络表示由衷地感谢,感谢baibu、感谢sina,感谢无与伦比的中国网民,感谢一个繁荣昌盛的网络时代。

2008年12月16日于上海陈家大院


四、诗歌评论部分


1、陈仓:一个边缘诗人的尴尬

陌桑/文


     公元2006年8月9日下午,贼热。上海浦东,陈仓先生的房内。
     在高大的衣柜前,陈仓迟疑地拉开一扇门,一堆灰蒙蒙的图书就显露出来。虽然其貌不扬,但是堆放得很整齐。显见,陈仓先生对这堆书还是十分珍爱的。

     书名叫《流浪无罪》,是一本诗歌和关于诗歌诠释或者随感的文字的合集。2004年春节后,我从《东方早报》来到《新闻某报》,陈仓先我几天到达。刚认识不久,我就获赠了这本书。虽然没有签名,但是我还是很珍视——他是我的领导哦!领导赠书,有面子呀!

     我就读这个书。在回家的火车上读,在深夜的枕头上读。农历2005年的除夕,门外的鞭炮炸得山响,我坐在马桶上,心如止水,读陈仓的诗歌。
     这个叫陈仓的老男人,据说只比我大那么一点儿。外型臃肿肥厚,脑门上油光发亮,没毛,但并不显得简洁。接触时间一长,我对他的感觉就愈加复杂:这么一个邋遢的小老头子,居然也能够口吐莲花,写出的文字清爽精致,有时候甚至曼妙可人。

     话题还是回到这本书上。我实际上有两本《流浪无罪》。除了陈仓赠送的一本外,我还在垃圾桶里捞起一本来。上面还有他的亲笔签名。可见,受赠这本书的人比我更加得到陈仓先生的宠幸。不过,他的书却没有得到类似于我给予的宠幸。

     人世间哦,往往就多了这样的背谬。正是因为有这样多的背谬,才有那么多的机缘、恩怨或者欢欣,才有生的多姿和繁复。
     陈仓先生在我的提醒下,早已知道有这么一本书,已经曲折地流落到我的手上,并被我善良地收养着。不敢说我是这本书的最好的归宿,至少,在我的有生之年,这本书和他赠送的那本书总有一本会坐在我的书架上,感受着我的不怀好意的怜悯

     这个下午实在是热得受不了。陈仓将汽车的空调开到最大,我还是热。因为要搬200多本书到上海展览馆去,本报在那里有一个展台,这些书将在本报的展台上免费赠送进进出出,爱书或者不爱书的陌生的人们。这些人,在平时听说诗歌的时候,脸上会露出古怪的神色,目光深沉地打量着身边写诗的人们。陈仓的诗歌免费赠送给他们,如果能够起到普及诗歌的作用,上海的白玉兰奖明年就有可能花落陈仓。无疑,这是太奢侈的想法。

     我在展览馆逗留了一小会。因为免费赠阅,好奇的,或者喜欢赶免费的人们一窝蜂涌上去,将散落的书哄抢一空。
     单说我们从5楼上往下搬书。有一麻袋《流浪无罪》(以下是不是应该简称《无罪》呢?),据说是100本,陈仓先把麻袋移到一把椅子上,然后猫下肥厚粗壮的腰,嘴里吆喝着:“一、二、三,起!”这袋沉重的书就被他驮到了肩背上。他就这样背着“书袋”,从五楼踉踉跄跄地下到一楼。当他再次上到五楼的时候,已经是灰头灰脸,汗水湿透衣服,脸上的笑容僵硬得像冬天遭过风霜的橘子。

     值得一提的是,这是陈仓先生自2004年来上海后第三次搬家。可以想见,2004年的早春,上海中心城区一个泼水成冰的早晨,陈仓先生被他这一大堆无奈的诗歌簇拥着,或者说他带领这一大群乞丐一样的诗歌,来到位于静安区延平路上一间逼仄的暂居房里。他和诗歌一起,安下了家。我清楚地记得,陈仓先生当时没有买车。这么多诗歌,一定是与他携手上楼的。热情而沉重。陈仓先生的汗珠子应该顺着他宽宽的脑门,和着油水往下滴答着,咸咸地,浑身冒着热气。

     再次携带诗歌搬家,到浦东的时候,陈先生已经有车了。这些诗歌肯定迫使陈先生跑了两个来回,才从旧居悉数请往新居。
     再再次搬家的时候,已经是本文开头提到的日期。陈仓先生已经感觉到为诗所累,下决心甩掉一些“诗歌包袱”,好好地为生存腾出一些空间,这才动了免费赠阅的念头。
     我在写这些文字的时候,搬诗歌工程已经竣工。我坐在艺海大厦21楼的窗户下,心有余悸,回味无穷。
     客观地说,这就是当前诗歌的命运,这就是当前边缘诗人的素描。陈仓先生咬咬呀,狠狠心,跺跺脚,在这个酷热的午后,为中国当代诗歌举行了一个小小的葬礼。

     不要再说那本恼人的书了。就说说诗歌。接在马桶之后再说说诗歌好了!
     陈仓在新浪的博客里,写诗歌,落英缤纷或者天花乱坠。离开报社的办公室,陈仓先生最快乐的事,也莫过于谈谈诗歌。

     就在一周之前,诗评家杨四平来沪,因为我的时间紧迫,只能请杨先生吃午餐。陈仓没有开车前往,估计可以多喝一杯。后来大家都没有醉。他在杨教授面前横“砍”当前的诗歌美学,提倡直接和暴露,要像女人的露背装或迷你裙,强调诗歌至少要露个肚脐眼,只有这样通俗易懂,才能吸引圈子外边的人的眼球,才能获得大众的认同。
     这样的高论,估计也是给诗歌逼的。
     在挥汗如雨搬诗歌的时候,陈仓仰天长叹:“为诗所累哦!”
         是啊,为诗消得,人也憔了悴。
     我望着陈仓肥硕的身躯驮着沉重的诗歌的背影,也这样想,如果陈仓的诗歌,早些露出肚脐眼,或者更加现代一点,露出大半个胸部,在这个炎热的午后,是否会有另外一段光景?



2、生命诗意宽度的拓展
——陈仓诗歌写作的再出发

赵思运/文


     在诗歌界,陈仓其实并不是一个新人。在90年代他就频繁地在《诗刊》、《星星诗刊》等重要期刊发表组诗,并多次获奖。然而自从1999年起,陈仓投身媒体,离开了诗坛,直到2007年才重新归来。陈仓在本期“青春诗会直通车”展示的组诗《生命写意》,与他归来后抛出的重磅炸弹《诗上海》(诗集)一起,显示出他在拓展生命诗意空间方面的成绩,也见证了陈仓复出之后再出发的一种姿态。

     久居上海大都市的繁华与喧嚣,陈仓努力在坚硬的城市面孔里寻觅生命的诗意,用他的灵魂去呼吸大自然的气息。他说:“其实,现代都市封闭的心灵通道的钥匙,如果我们不愿意抛弃那些“多余的钥匙”,便会成为生命的累赘。此前,陈仓写过一首《我羡慕街边的树》(《诗刊》2003年第1期),抒写了羡慕街边的树的七大理由,以大自然的绿色、人性、自由和奉献来反衬人的非自主生存以及对于白云就是一把钥匙/小花也是一把钥匙/我们看一看/也许门就开了”(《钥匙》),这也是打开大自然的神往。而《看病》所彰显的大自然的魅力,更是奇特:有个六十岁左右的男人,患了肝癌,五年前就应该死了,由于“他捡到窗外的阳光/符着他的灵魂”,因此,“他替阳光活着/有血有肉,一片斑澜”,诗人受到这种生命哲理的鼓舞,一出门,碰到一树叶子,“我应该替一片叶子活着/这么一想,我竟然绿了”。人的生命与自然生命同构,这是传统文化中“天人合一”境界的现代显现,而又如此动人。他的《夜哭》一诗,则是以自然意象设喻,生成哲理。巨大的夜色像黑色的襁褓包裹着婴儿,婴儿的夜哭形成的“隐痛和无眠”作为核心,扩散成止不住的黎明,这种想象和象征性意象的处理,使生命体验与哲理思考获得了较好的平衡,哲理获得了感性化和形象化。

     陈仓对于生命的诗意体验还体现在亲情的表达上。《回家的光明》和《温暖》即是恰切的例证。非常有意味的是,他的亲情也往往通过自然意象传递出来。他的《温暖》写母亲帮我找温暖的衣服,“她是找棉花的厚度/找鹅毛的质地/找阳光的颜色/她像是为树找叶子/为草找绿色/为自己找影子”,同样是人性体验与大自然接通,意象的表达非常新鲜,我们仿佛读到了阳光的味道与温馨,感觉到母爱像春天一样温暖着我们的灵魂。

     还有一点值得注意,相对于很多青年诗人从乡野移居到城市往往产生“文化断乳”的不适感,陈仓并没有新上海人的尴尬,而是以经过灵魂反刍的文字抒写了上海的魅力,这充分显豁在陈仓的诗集《诗上海》中。正如安琪所言:“《诗上海》是诗人陈仓对生活其中的上海这座城市的诗意表达的集成,它以一本书的分量展现了上海这座城市对一个异乡人的持久吸引力和强烈的抒情冲动”。这本诗集分为“人”、“物”、“风”、“华”、“情”五辑,共计90首诗作,构成了一个城市的诗歌导游手册。无论他写《宋庆龄》还是《徐光启》,无论是《宝钢》还是《恒源祥》,无论是《苏州河》还是《佘山》,无论是《延安东路隧道》还是《白玉兰》,上海的人物风华,都浓郁的融进了陈仓的生命的光泽与温润,他的灵魂与这个城市一起呼吸,他的脉搏与黄浦江一起涌动。他的诗艺也是多方面的。《宋庆龄》擅粗笔勾勒:“你这个邻家的女孩/把国家当成闺房/把民族当成木梳/把民权当成铜镜/把民生当成胭脂红粉/从头到脚,从里到外/甚至那一抹清影/都要洗刷妆扮一生/因而在你踏着晨曦出门的时候/美,已经渗入骨头”,显示出宏阔的整合能力;而《宝钢》以小见大,从一粒粒沙子入手,逐渐升华起个体独立人格的想象和国家民族精神的想象;当读到“如果能够通过一件衣衫/把羊放入我们的眼睛/放入我们的心底/如果有一天我们真的能够变成羊/咩咩地叫着走过大街小巷/那一定是一个温暖而和平的下午”,我们不由得为其深刻的人文关怀和生命体验所感动。

     陈仓从陕西移居上海,虽然也有刻骨的亲情洒在故土,“只有春节时才能风尘仆仆地离开上海/回到他的身边喊他几声爹/我清楚,这比我流泪的次数还少”(《俺爹》),读来催人泪下;虽然也有故土之思,“亲人啊,在我死了之后/请不要再让我和自己分开/在那黄土高坡之上/请为我的肉体与灵魂安排一次重逢/并允许它们厮守”(《别再让我和自己分开》,见《上海诗人》2007年第3期);但是,他没有城市移民置身上海的身份焦虑,而是积极融入大都市的文明。他是如此地深爱着上海,甚至原意死后也融进上海的风景:“我如果死了  在福寿园里/许多与我有关的事物/照样可以活着/我照样可以晒到/人间的阳光”(《福寿园》)。

     在故土文明与都市文明的巨大空间的转移中,在身体与精神的远距离位移中,陈仓以诗的方式,化解了两种文明之间的隔阂与焦虑,使二者在诗歌空间中得以打通,《诗上海》里的《恒源祥》、《延安东路隧道》、《野生动物园》等众多篇什都有所体现。本辑中的《修路》一诗,仍然延续了这一特点。他以“修”为构思的基点,将“母亲修补风衣”、“我在修改诗”、“他在补路上的深坑”等几个体现故土意味和城市意味的事象,以蒙太奇组接的方式联缀成篇,尽力地拓展诗意的宽度,结尾“我看到了他握住铁铲的手套/有一个口子//在这个没有落日的黄昏/这是唯一的漏洞”,这个大大的特写镜头一下子将“诗眼”凸显出来,虽朴素,然意味深挚。陈仓正是在城市文明与故土文明二者的张力中,不断地拓展着生命诗意的宽度。
刊发于《诗刊》2010年11月下半月



3、眼睛在上海,头脑在山林

赵丽宏/文


     几年前,上海作家协会举办一次全国性的征诗活动,主题是上海世博会的口号:城市让生活更美好。在雪片般的应征来稿中,有一首诗作引起我的注意,诗题似乎很一般,但内容却如奇峰突起,非同寻常。作者站在现实的土地上,回溯城市的历史,回溯现代人从荒凉苦难的过去走来的脚印,时空交错,新旧比照,虚实相映,进而牵动对美好未来的憧憬。这是一个有才华的诗人对城市,对历史,对时空,对现代生活的憧憬和思考。此诗从语言到构思,都独具个性,而诗中新奇的意象,大胆而深邃的想象力,让人惊愕,也引发读者的深思。我将这首诗推荐给其他评委,大家一致看好,将它评为此次征诗评奖的首篇,也就是唯一的一等奖。这次征诗,为求公正,评委看到的作品只有编号没有作者姓名,所以当时我不知这首诗作者为谁。最后揭晓才知道,作者是一位来自陕西的新上海人,名叫陈仓(当时署原名陈元喜)。后来在上海图书馆举办获奖诗作朗诵会,过传忠先生将这首诗朗诵得情绪跌宕,绘声绘色,使在场的所有人都感觉心灵收到震撼。我也由此记住了陈仓的名字,并开始留意他的创作。

     陈仓的诗歌,粗看平实无华,细读却韵味悠长,朴实凝练的文字构筑成铿锵的节奏,新奇缤纷的意象折射出内心的向往,思维的触角常指向出人意料之处。陈仓经常在他的诗中写上海,而他眼中的上海和诗中的上海,和很多土生土长的上海人的表达未必相同。作为一个外来者,在融入这个城市的过程中,他观察,体验,思考,并情不自禁地联系他熟悉的山林原野,放任想象之翼自由翔舞。陈仓在谈他的写作体会时曾这样说:“我可以把自己的眼睛放在上海,来注视这个无比伟大的城市,而把自己的头脑放在最偏僻的山里,来思考这个有些爆炸的城市。所以说,我对上海的一草一木的讲述方式,肯定与你有所不同。我不期望你接纳我的方式,但是我希望你能容忍我的方式。”

        作为一个上海人,我读陈仓那些写上海的诗,感觉新鲜出奇,我欣赏他的风格。陈仓的诗常常使人初觉愕然,细品则欣然而生共鸣。譬如他写宝钢,没有一句描绘钢城雄伟的景象,而是从“呼唤一粒粒子,集合一粒粒沙子”开始,对钢铁的冶炼以及钢铁在生活中作用的展开奇丽大胆的想象:“他有时候化作一把剑\ 在我们的手中\ 他有时候化作一面墙\ 为我们遮风挡雨\ 他有时候化作一对翅膀\ 带着我们一起飞……”但他并不满足止于这样的想象,他由钢铁而联想到他所崇尚的品格:“更多的时候\ 他化作一根坚硬的骨头\ 让我们在风风雨雨中\ 挺起坚强的腰杆\ 让我们在冷冷暖暖中\ 保持着向上的姿势”。这样的联想,尽管奇崛,却不失自然,将诗的境界提升到比吟咏对象更为阔大宽广的高度。陈仓诗中的城市景象,无不和他熟悉的大自然和乡野产生关联,他写销售羊毛制品的名店《恒源祥》,想到的是人和羊的关系,也是人和自然的关系。人肆意向自然掠夺摄取,为了满足奢华的生活而杀戮生灵。人类物质生活的需要,和自然生灵的生存自由,似乎还是一个无法调和的矛盾,诗人用文字表达自己的困惑,也许会被人视为杞人忧天,却是发自内心的由衷叹息。在《野生动物园》中,陈仓把这样的困惑和思考抒发得更为淋漓尽致。诗中有一个意象,让人心惊:“难道在它们的字典里\ 人本来就是刀子的意思”!很多久居都市的城里人,对自然环境的保护,对生灵动物的尊重,已经淡漠甚至冷漠,读读这样的诗句,也许有警醒的意味。

     上海这座城市,曾有很多诗人为之吟咏歌唱,其中有慷慨激昂,有辛酸凄楚,有浪漫的遐想,有无奈的写实。有些人深爱着这座城市,他们诗中的上海便是血土难离的故乡;有些人久居此地,却始终心生隔膜,对眼皮底下的景象熟视无睹;有些人客串来此,走马观花,发几句浮光掠影的感叹。不同的人,自有不同的立场和视角。陈仓称上海为“无比伟大的城市”,并无嘲讽之意,他来自天籁不绝的西北山地,却已和这个水泥都城相依为命。他的诗,为吟咏上海的诗歌多了一种视角,多了一种复杂的情愫。对上海的一些标志性地域和建筑,陈仓也时常在他的诗中涉及,但他避免了一般颂歌的腔调,也将这些景物纳入自己思考和抒情的体系。他在龙华烈士陵园怀想先烈:“你们倒下去的时候是血肉之躯\ 站起来却变成了\ 一棵棵香樟与松柏”;他在上海科技馆里驰骋想象,思维穿越时空,上天入地,遨游古今,回望亿万年前,“我们不过是一只鸟的后代\ 在飞的时候不小心丢失了翅膀”,遥想亿万年后,“我们会不会已经成为一块钢铁的祖先”?他写中共一大会址,写徐家汇,写玉佛寺,写七宝古镇,都有不同于常人的角度和感想。上海人熟视无睹的景物,在他的笔下被写出了新意。陈仓说:“世上没有什么地方不是风景,关键是长没有长看风景的眼睛。”读他的诗,我能感受到他那双善于在城市里看见风景的眼睛,他的目光中涵着探求的欲想,也含着毫不掩饰的真情,这使得他的诗作有了撼动人心的力量。

     上海涌现出陈仓这样的新诗人,令人高兴。陈仓将他写上海的诗结集为《诗上海》,很可一读,我乐于为这样的诗集作序。
                                                   2010年1月17日于四步斋
                           刊发于《文汇报》2010年2月22日



4、一个城市的诗歌导游手册
——读陈仓诗集《诗上海》

安琪/文


     《诗上海》是诗人陈仓对生活其中的上海这座城市的诗意表达的集成,它以一本书的分量展现了上海这座城市对一个异乡人的持久吸引力和强烈的抒情冲动,进而诱发读者在对此书的阅读中萌生如下的追问:1、一个执意于为一个城市书写一部诗歌史诗的人他内心巨大的激情来自何处?2、一个诗人当他自觉地与自己居住其中的城市发生直接的物质与精神的双向联系,他所秉持的诗歌理想如何将现实的存在转化为文字的元素,也就是,他如何言说?

      当然,我们还可以继续设置一个追问:为什么是上海而不是其他城市成为陈仓的抒情主体?
      循着把如上三个问号拉直为感叹号的线索,请允许我首先陈述陈仓的简历。陈仓,本名陈元喜,1971年出生于陕西丹凤县一个大山环绕的小村。按照陈仓的自述“在我们的眼中,最大的就是山峦,巴掌大的就是天空”,该村迄今“还没有手机信号”。这样一个山野孩子经由高考的千军万军终于过了独木桥,有了体面的工作后却还停薪留职离开老家,之后“流浪过很多的城市,西安、沈阳、广州、福州、北京”,最后到达上海,他郁积在心的诗的灵感猛然被上海这座城市激活,他奔波于各个城市所建构起的认识世界的眼光和处理世界的能力在上海这座“伟大的城市”(陈仓语)找到了诗学和美学的出口,于是,一座城市有了自己的诗歌代言人。

     《诗上海》分“人、物、风、华、情”五辑,共计90首诗作,几乎写尽了上海的人文、地理和风情。著名作家赵丽宏在序中如此评价陈仓“他的诗,为吟咏上海的诗歌多了一种视角,多了一种复杂的情愫。”所谓复杂在我看来即是诗人对上海这个他立志将余生安放于此的地域的礼赞与寄望——一个移居者重新确认自己人生坐标的经验需要借助的话语意识无疑是深邃、深情而一言难尽的。在《东方明珠》一诗中,诗人如此写道:“在低矮的地方活着/我就想去高处看一看/我不像那些鸟与风/它们的路本来就在空中”。

     再如《福寿园》:“我如果死了  在福寿园里/许多与我有关的事物/照样可以活着/我照样可以晒到/人间的阳光”。
     陈仓是个喜欢阳光的人,陈仓其人也非常阳光,他给予人的感受也非常阳光。多年来陈仓工作奋战于新闻战线,跑遍了上海的大街小巷,他娶妻于上海也必将生子于上海,他对上海的颂扬因此有了合情合理的依据。但陈仓的颂扬是对上海“拉开距离化的观察”和“异质混成化的探索”的有机融合,陈仓笔下的上海因此显得卓尔不群。他用“这是一个叫徐光启的人/脱下来的一件风衣”来写“徐家汇”,用“我返回一万年前/重新清点时间的遗骨”来写“上海博物馆”。曾经被1990年代的《星星诗刊》推选为“每期一星”的陈仓早已熟稔掌握诗歌的语言技巧,当他穿行于上海的人事物中,他的笔触才能如此跳脱通透,陈仓在许多诗篇中摆开了传统地理诗直抒胸臆的模式而代之于把自我经验设置到抒情对象内部进行修辞转换的尝试,他的《诗上海》因此得到了整合个人与时代关系的最大化,这是陈仓在同类文体诗写中的优异之处。

     中国诗歌从来就有给山水作传为风景赋诗的传统,按海子诗意的表达是“给每一条河每一座山取一个温暖的名字”。诗歌作为独特的文体有着语言传播的优势,近几年“为城市写一部诗集”渐渐成为诗人的共识,此前有梁平的《重庆书》,现在又有陈仓的《诗上海》,可以预计,尚有无数本诗人撰写的诗歌地理版本正在路上。
     海德格尔说,人的基本特征在于它是世界中的存在。给存在其中的世界做一个诗歌的记录,当也是人之为人的恩情和本色。
     值得一提的是,陈仓给《诗上海》设计了一个非常漂亮的“注解”,也就是为每一首诗配发了诗中所述及人事物的名词解释和图片,因此,《诗上海》堪称一个城市的诗歌地图,是一部文图并茂、情景交融的诗歌地理教科书。或许,我们更可以说,旅游上海最好的方式,就是把陈仓这本《诗上海》诵读一遍。


五、陈仓小说部分


1、《戴着你的红围巾》

陈仓


黑子转身就走,他在心里狠狠地骂了一句:“狗日的一泡尿,竟然把一个媳妇给冲走了。”
黑子走得很吃力,把雪踩得咯咯地响。
锁子从刺沟村追了出来,一直跟在黑子的背后。走出半里地的时候,媒婆子站在刺沟村的村口对着锁子喊:“锁子你往哪里跑?人家面条都煮好了,等着上桌子哩。”
黑子心想事情已经成了。
这是当地的规矩,吃面条就是要求长来长往,如果吃的是大米饭或者其他什么东西,那怕就是满锅煮着黄亮的腊猪肉,那也表示人家看不上,拒绝了这门亲事。
黑子心里一亮,亮光一闪而过,又骂了一句:“狗日的咋不让尿憋死呢!”
黑子骂自己骂出了声,刚刚洒过尿了,这时又有些尿急,他掏出小鸡鸡摇了摇,但只洒出几滴黄水水,落在雪地上。
锁子踢了一脚雪地,堵在了黑子的面前:“哥,你说你刚才跑哪去了?”
黑子眼睛抬也不抬一下,绕过锁子,继续朝回家的路上走。
锁子说:“你什么时候去洒尿不行,偏在这时候咋就憋不住了?”
锁子说:“早知道这样,我就不来陪你来提亲了,已经弄成这样子了,你说咋办?”
黑子还是不哼不哈。
父母早早地过世了,黑子为了拉扯弟弟锁子,竟然把自己的婚事给忘掉了,日子慢慢地有了起色开始想女人的时候,自己已经是三十岁的老男人,锁子也成了二十五岁的小光棍,方圆几个村子里,该嫁的嫁该走的走了,在山沟沟里找头野猪还不是很难,但要是找一个二十岁的姑娘,那比登天找仙女还难。好不容易碰见了刺沟村的这个香梅,眼看着就要过门了,女婿在潼关金矿上挖矿时出了事,被捂死在矿井下了。
有了这个空缺,黑子着实高兴了一番,正月是提亲的好时候,黑子就提着四彩礼去了媒婆子家,要去刺沟村里提亲。
在走进刺沟村的时候,黑子只觉得尿急,就先去避静的地方洒了一泡尿,他当时很兴奋,还用尿在雪地上美滋滋地写了一个“女”字。去洒尿的功夫,媒婆子和锁子已经走进了香梅的家。
香梅的娘老子竟然一眼就看上了锁子,不分清红枣白,就一口答应了下来。
锁子说:“不是我提亲呀,是我哥哩。”香梅的娘老子就说:“是弟弟的话这亲事还有商量,是哥哥的话就歪进我家的门,赶紧给我走人。”
黑子走着走着,就一屁股坐在了雪地上。黑子想,回阳坡村该咋对人说呢?
媒婆子又在远远地喊叫着锁子,要他赶快去吃面条,不然就泡汤了。
锁子忍不住了,就嘟哝道:“人家看上我了,总算看上了一个,我也不小了,你总不能让我陪着你打一辈子光棍吧。”
黑子拿眼睛剜了锁子一眼,黑子说:“你狗日的,还不赶紧给我回去。”
黑子说:“你让我陪你去吃面?!这不噪死你哥吗?”
锁子说:“我没有让你跟我去吃面。”
黑子说:“那你跟着我干啥?”
锁子说:“把你的红围巾给我。”
黑子一听这话,从雪地上爬起来就走,在雪地上踩出更大的咯吱声。
黑子说:“想的美!”
黑子此时才发现,那条红围巾还暖暖地掖在自己的怀里。这条红围巾是黑子几年前去县城时买的,他一直把它放在自己的箱子里,只等着有一天娶媳妇时,能把它围在媳妇的颈子上,让她美滋滋地从村子里走过。到香梅家提亲时,黑子才把红围巾拿了出来,准备做为见面礼送给香梅的。
锁子对着黑子喊:“不就是一条破围巾吗?你就搂着它睡觉去吧!”
锁子一阵小跑,返回到了刺沟村,吃面去了。听说那天的面很长,一筷子捞不到头。
锁子是三天后回阳坡村的,回来的时候他的身后跟着香梅。走到村口,锁子自己提起一挂鞭炮,噼噼啪啪地放了,炸碎的炮皮红红地落在雪上。
他这是向村里人宣布,他锁子要娶媳妇了。村里人边嗑着瓜子,边走出门来看热闹。
村里人说:“不是你哥去相亲的吗?”
锁子笑着说:“不是的,是我相亲呀。我二十五了,就不能娶媳妇吗?”
村里人说:“你还骗人哩,你哥因为多洒了泡尿,就让你把媳妇抢走了。你哥现在一想到女人就想洒尿哩。”
村里人说:“算了,你哥俩共用一个媳妇吧。”
小光棍喜子走到香梅的跟前,盯着香梅说:“不赖呀,长的还蛮好看嘛,你不是嫌黑子老了吗?干脆跟我走算了,我比锁子还年轻哩。”
香梅生气地说:“胡说啥呀,我没见到黑子。”
小光棍说:“黑子洒尿去了,锁子抢先了。”
小光棍说:“黑子还准备了一条红围巾哩,可惜你戴不上了。”
香梅悄悄地问锁子:“啥红围巾呀,我咋没有看见呢?”
锁子说:“就是一条破围巾,没有啥好稀奇的,到时候我给你买一条吧。”
黑子和锁子住着四间瓦房,三间是祖先留下来的旧茅草屋,黑子把茅草揭了,在屋顶上铺上了瓦,又在顶头接盖了一间新屋。
村里人的嘲笑黑子都听得清清楚楚的,黑子拿起一把锄子,走出大门,朝着墙壁挖了下去,村里人都吃惊地看着,谁也不敢说话了。
黑子几锄子下去,墙壁上就出现了一个脸盆大的洞。
小光棍喜子跑到香梅的跟前,幸灾乐祸地说:“你看,没处住了吧,你到我家去吧,我给你买一个大席梦丝,底下有弹簧,睡觉可省力了。”
香梅听了,脸一红就骂道:“去你的,让你家的母狗睡去吧。”
锁子赶紧扑上去拦着黑子说:“哥,你这是干什么呀?”
锁子说:“你别挖了,这房子有我两间呢!”
黑子把墙壁挖了一个四四方方的洞,然后和了一堆浠泥,很快在原来的大门旁边又安起一个大门来。
黑子说:“大门安好了,从今天起你们单过吧。”

正月一过,雪就慢慢地化了,冷风一吹在土疙瘩上就结出一层冰茬子来。几亩土田刚刚苏醒过来,黑子就早早地在土田里种上了洋芋,这阵子老天开始下起了没完没了的毛毛雨,下不了地的村里人急得直骂娘,而黑子却悠闲地摆开自己的一套木匠活儿,做起一个个小靠椅子来。
几十把被柒得红红的小靠椅子一字儿排在房檐下,发出油柒的香味来。
香梅从自家屋里出来,被烟熏得直抹眼泪。
香梅说:“哥,你也管管锁子,你看他整天出去玩牌,柴禾也不拾一把,这下雨天的都烧不开锅了。”
香梅说:“我看见你的地里都出青苗了,而我们的地还荒着哩。”
香梅说:“锁子还说要给我买红围巾,这样下去怕是要光着身子了。”
黑子想起了他箱子底下的那条红围巾。
黑子没有抬头,提着刨子在一块木板上吱溜溜地推着,卷起的刨花一条一条地落在地上。
香梅说:“哥,你做这些小靠椅子干啥哩?”
香梅说:“听锁子说,你有一条红围巾,得是?”
黑子推完了,就拿起墨斗在木板上打线,香梅要帮他拉线,他不要,顺手把锥子一抛,就扎在木板上了,独自儿就在木板上打了一道黑线。
黑子抬起头,看了一眼香梅,依然没有吱声。香梅揽了一把刨花走进屋里,生火做早饭去了。早饭时辰,村头开来一辆蹦蹦车,黑子把柒得红红的小靠椅子搬上了车。
香梅跑出屋子问:“哥,你去哪?”
黑子不搭话,蹦蹦车司机说:“想让你哥带你去县城玩是吧?晚上是要在县城过夜的。”
香梅不搭理司机,对黑子说:“哥,我求你件事儿?”
香梅说:“你帮我捎一件红围巾吧,要和你那条一模一样的。”
一夜的冷风吹过去,下了大半个月的阴雨一下子就晴了,第二天,黑子从县城里回到阳坡村时,太阳把小路晒得干巴巴的,村里人已经迫不及待地下到土田里去了。
黑子碰见了锁子,黑子说:“还不收拾你的地,后半年吃卵子去!”
锁子说:“天才晴,能下地吗?再说种地顶个屁用,还不如一把抠子。”锁子和小光棍喜子村前村后地吆喝着,凑人要支麻将摊子。
已经分家了,各人的日子各人自己过,黑子只觉得有些可怜,但不知自己可怜的是谁。
香梅脱了一个光脚,独自在土田里挖地,粘粘的泥巴把女人的脚糊弄得黑乎乎的,象是一节莲藕。
听到蹦蹦车的声音,香梅从土田里走到大路上,迎着蹦蹦车问:“哥,你给我捎的东西呢?”黑子没有吱声,停也没停地把蹦蹦车开走了。
香梅提起锄头兴冲冲地赶回了家,拦着黑子问:“你给我捎的东西呢?”
黑子说:“忘了!”
黑子其实并没有忘,小靠椅子卖了一个好价钱,他跑了好几个商场,终于找到了一模一样的红围巾,但他没有买。
香梅看着黑子的脸,一颗泪水流了下来。
香梅说:“你是不是害怕我不给你钱?!”
黑子的脸憋得通红,他不知道怎么说,所以他没有吱声,从口袋里取出两包榆皮花生,抛给了香梅。香梅一丢手,就扔进茅坑里去了。
半夜,锁子从牌场上散了,回到家就打打闹闹的,还有香梅嘤嘤的哭。
锁子说:“王八日的,你得是让黑子给你买红围巾了?”
锁子说:“你本身就应该是他的女人,你跟他睡了,他箱子底下的红围巾就会送你的。”
锁子说:“你不是想红围巾吧,你是想让人日哩。”
又是一阵打闹,只听见香梅说:“我就跟他睡怎么了?我一定要睡给你看!”
可能是锁子提起什么东西使劲地砸墙,几个月前糊起来的墙,墙皮被砸得纷纷地驳落。

春天转眼间就来了,挥了挥她的小手,就把整个阳坡村的山山水水染得青青的。
站在阳坡村的村口,打眼一望,青青绿绿的土田中间还有一大片焦黄着,只有稀稀拉拉的小草忍不住了,从土塄上长了出来。
香梅起早贪黑的,提着一只锄头独自一个人在土田里扑腾着,就象一只蚂蚁一般,一天也只能爬出一两丈远的地方。
香梅实在忍不住了,就回娘家借了两头黄牛,套在木犁上翻地。
一清早,黑子没事,就早早地起了床,去土田中间看看。
黑子看见了香梅和两头牛。香梅把一头牛犊子套在木犁上,好不容易把另一头老牛拉到木犁下,牛犊子却挣脱了套绳跑掉了,去土塄上找青草吃。香梅套好老牛,再去拉牛犊子时,它死活就拉不动,香梅就提起一根树枝子抽它,但它也不跑不恼,只顾埋头啃它的青草。
牛犊子低着头,朝香梅一顶,就把她四脚八叉地顶翻在土田里了。
香梅坐在土田中间也不起来,就放声哭了起来。
香梅哭说:“你个挨刀子的小牛犊子,你也欺负起我来了。”
香梅哭说:“你个王八日的锁子,你还不如死了算了。”
香梅哭说:“你是在看咱娘们的笑话哩,谁让咱当初瞎了眼看错人了。”
黑子明白,这最后一句是说给自己听的。黑子就转身朝回走去,他土田里的青苗不但长的旺旺的,连头道草也镐过了。他回去还要继续做他的小靠椅子,他要用这些小靠椅子换回美滋滋的日子。
香梅在地上哭了一阵子,眼看着太阳已经升得老高了,也顾不得什么,就爬起来继续去套犁。
香梅刚走到小牛犊子背后,小牛犊子扬起蹄子踢了一脚,把香梅踢得蹲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了,接着又是唏哩哗啦地屙下一堆牛屎,把香梅的身上溅得黄腊腊的。
黑子都走到村口了,一见这阵势有些不忍,就转了回来。
黑子走到小牛犊子面前,一伸手,两个指头就插进了小牛犊子的鼻孔里,小牛犊子就乖乖地被套住了。黑子扬起一根树枝,一声吆喝,两头牛就一齐朝前奔,那闪亮的犁铧扎进土田里,犁出了一道深沟。
香梅说:“我的腿被踢青了,牛屎都粘到脸上了。”
香梅说:“这块地分家前就是你耕种的。”
香梅说:“我回去给你做早饭,你想吃啥?”
香梅跛着脚就消失在村子里。不一会儿,锁子家的屋顶上就冒起来一股青烟。青烟升到山顶上,就没有烟味了,成了一片淡淡的云。
香梅带着一老碗洋芋片子炒腊肉和几个馒头走到了土田。村里人从土田边经过,就笑着说:“黑子呀,你弟媳妇给你送肉片子来了。”
香梅就笑着说:“送就送,怎么了?又不是你娘的肉片子。”
黑子一声不吱,把两头牛从套绳上解开,赶到土塄上,让它们也吃点早饭。黑子一声招呼不打就走开了。
香梅喊:“你跑啥呀。”
香梅喊:“熊样。就真是我的肉片子你就不敢吃了?!”
黑子头也不抬。一会儿黑子家的屋顶也冒起了青烟。吃过早饭,黑子还是来到了土田里,把两头牛套了,继续给香梅耕地。
黑子想,这地再不下种的话,这一年就荒了。黑子扶着犁,树枝子一声声地落在牛背上,还有一声声的吆喝清清亮亮的。香梅拿起锄头,跟随在黑子的身后,把那翻起来的土疙瘩打碎。
日头偏西的时候,一块两亩地的土田就犁得松软而平整了。
把犁卸掉的时候,黑子把犁铧取下来,在石头上敲几下,再从土塄上弄一把青草,把犁铧擦得亮亮的。不擦亮的话,来年就会生锈。
黑子说:“你自己下种吧。”
黑子说:“只能种包谷了,种洋芋是长不大的。”
累了一天,黑子回到家的时候,自己温了一壶包谷酒,听着收音机里的黄梅戏,滋滋溜溜地喝了起来。得意处,自己还摇着头哼上几句。几见收音机里唱道:“光棍日子真好过,一人吃饱全不饿。”
黑子骂了一声:“狗屁!”
这时门被推开了,是香梅,她端着一碟油炸花生米,一碟黄生生的咸菜。
香梅说:“骂谁呢?喝酒不弄两个小菜咋行哩。”黑子不吱声了,只顾一口一口地喝酒。
香梅第一次走进黑子这半边的屋子,只见屋子收拾得整整齐齐的,墙上还贴着几位女电影演员的艳照,床头上摆着一口黑漆漆的大木箱子。
香梅问:“听说你有一条红围巾哩,得是放在这口箱子里?”
香梅说:“咱没有福分戴它,你让我看一眼,也给眼睛过个生日行不?”
香梅说:“你从没正眼看过我一眼,你是不是看不上咱?”
黑子端起一杯酒,倒进了嘴里,还是不看香梅。
香梅低声说:“你以为我不知道,我本该就是你的女人。有本事你就把我睡了。”
黑子不再把酒倒进酒盅里喝,而是提起酒壶直接往嘴里灌。平日里都是一个人慢慢地喝,如今有个女人坐在面前,喝得有些急,黑子的黑脸膛就跟猪肝似的,早已有了一些醉意。
香梅说:“你喝什么猫尿,我看你就是不敢。”
香梅说:“我以为你真是男人哩。狗熊。”香梅说着,就上前去拦黑子,一时没有拦住,铜酒壶掉在了地上。
香梅的手,紧紧地抓住了黑子的手。
这时,大门被推开了。锁子提着一根木棒子堵在门口。
锁子说:“听说你们今天在地里就滚到一起了,我还不信呢。”
锁子说:“你还当哥哩,狗屁。你竟然敢摸你弟弟的女人。”
锁子说:“臭婆娘,你们都干啥了?”锁子走到香梅的跟前,提起木棒子朝着香梅的裆部戳了一下。
香梅说:“我们睡觉了。”
香梅说:“我说过,我要睡给你看的。我们今天在土田里就睡过一次了。”
黑子心想,这狗日的婆娘,为啥要陷害人呢?黑子剜了香梅一眼,却没有吱声,锁子转过身,拿起木棒子朝着黑子的裆部戳去,黑子一把夺下木棒子扔出了门外。门外已经有村里人在看热闹,木棒子不知砸在谁的脚上,发出痛苦的叫声。
被打的人喊:“我又没睡你媳妇,你打我干啥?”
锁子说:“但我哥把我媳妇睡了。”锁子从墙上捞起一把镰刀,逼到黑子的跟前,要和黑子拼命。
小光棍喜子从大门里挤进来,笑着说:“黑子,你真有一手,咋就让人送上门了呢?”
小光棍喜子说:“锁子,睡都睡了,你不是缺钱花吗?要点钱算了。”
锁子对着黑子挥了挥镰刀,锁子说:“你给我五百块钱,我们两清。”
锁子说:“不然我就去叫村长,还有派出所,你睡了我媳妇。你虽然是我哥,睡我媳妇也是犯法的。”
香梅说:“你王八日的还象个男人吗?你再不落家,别说地要荒了,你家女人身上也要长草了。”
香梅说:“人家给我耕了一天的地,我愿意让人家睡怎么了?”
喜子笑着说:“你家的地耕完了没有,那我明天也去给你家耕地吧。”
黑子在板凳上坐了下来,还是一声不吭。全村的人都挤到黑子家门外了,黑鸦鸦的一片,连几只狗都跑了过来。
锁子对着大门外喊:“我哥把我媳妇睡了,谁去把派出所找来我给谁十块钱。”
村里人说:“睡了就睡了,你叫派出所干啥?”
村里人说:“你兄弟俩共用一个媳妇多好呀,黑子反正也娶不到媳妇了。”
黑子发话了,黑子说:“放你妈的屁。”
黑子打开箱子,从箱底里取出了五百块钱,扔给了锁子。
喜子笑着说:“接着玩牌去,五百块,最少能玩两个通宵。”
喜子说:“你娶个媳妇值得,能为你挣钱了。”
锁子说:“玩你妈去。让你妈也为你挣钱去。”锁子把镰刀扔到地上,一把拉起香梅,朝自己家里走去。村里人象是看了一场热闹的戏一样,意犹未尽地散了。
第二天,香梅再见到黑子,就笑着说:“你枉背了一口黑锅。”
香梅还说:“你就真睡了谁又能怎么样呢?”
黑子与锁子娶了一个媳妇的事,就被传开了。从阳坡村传遍了整个乡镇,到后来,人们在传说的时候都神秘地说:“三个人整天睡在一张炕上哩。”再传下去就更加神奇了,说是三个人不但睡在一张炕上,还睡在一头,香梅睡在中间。
谣言传过了头,就不可信了,后来再谈起这件事,大家就说:“这那是黑子干的事呀,就是狗也不可能共用一个媳妇哩。”
大家就说:“人家黑子虽是光棍,日子过的多好,发骚的是那个女人哩。”

黑子是想女人的,但他想的是正正经经娶一房媳妇,跟自己舒舒服服地过日子。
黑子凭着自己的辛劳,日子过得在村里算是数一数二的了。但与锁子共用一个媳妇的事传得七嘴舌的时候,虽然没有人相信那是真的,但就是死了男人的寡妇,也没有人敢为黑子提亲了。
黑子想,命该自己要打一辈子的光棍,明明是自己提亲,洒一泡尿却让锁子抢了先,明明自己清清白白的,却偏让香梅这个死婆娘胡说八道,搞得臭乎乎的。
没有女人,并不影响黑子过好日子的心情。
黑子照例在农闲的时候,摆出自己的木匠工具,做出一只只小靠椅子来,然后柒得红红的,拿到县城去卖,时间久了,县城的家具店农具店,都知道阳坡村有个叫黑子的木匠,能做一手绝好的小靠椅子,而且价钱便宜,向黑子批发只要五块钱一只。黑子做出来的小靠椅子就供不应求了。
春天刚过,太阳就加了把火,把阳坡村晒得火辣辣的。
黑子家的门口一字儿排开了好多还没有上柒的小靠椅子,因为全是松木的,经太阳一晒,老远就能闻到散发出的松油香了。
一个女人老远就喊叫道:“我还以为黑子家在炒松子吃哩。”
黑子不用抬头,一听声音就知道这是村里有名的媒婆子,阳坡村的媳妇一大半都是她做的媳。人常说,成不成洒三瓶,她一年四季就以跑媒为生,跑不成她也可以吃香的喝辣的,跑成了一门亲事,还能挣上几双鞋,几瓶酒,遇到高兴的主儿甚至还能挣到几身衣服。
媒婆子摇着水桶粗的腰走到黑子的门口,拉来一条板凳坐了下来。
媒婆子说:“黑子真是一个好男人,那些姑娘们都瞎了眼,怎么就没有看见呢?”
媒婆子说:“谁要是嫁给黑子呀,可是能过好日子的,你看这椅子做的,一只就能卖不少钱吧?”
媒婆子说:“香梅的事,我一直觉得对不住你,锁子看上了香梅,香梅家里人也看上了锁子,我想成一个是一个,所以就那样了。”
媒婆子说:“我一直想重新给你盘算一个,但一直没有合适的。前段日子,外乡有个女人死了男人,我提了提,人家是平川的,死活不嫁咱这山沟沟。”
黑子只顾在木板上打铆,一声不吭。
媒婆子说:“我今天是有事找你的,我给你重新盘算了一个。”
黑子心里一动,但他还是不吭声,一个铆很快就打完了,木板上出现了一个方方正正的窟窿。黑子拉了一条刚做好的小靠椅子,坐在旁边。
媒婆子说:“我说出来,成不成你都别见怪。”
媒婆子说:“是南石门乡的,离这有三十多里路,那女子针线活做饭洗菜样样都跟正常人一样,但就是不会说话,还有点傻,听说是小时候发高烧高坏了脑子。”
媒婆子说:“二十八岁了,家里人想养一辈子的,但心想娘老子死了怎么办?”
媒婆子说:“人家说了,什么都不用要,你只要把人接回来就行了。”
媒婆子说:“你自己看吧,过了这村就没有这个店了。”
香梅也许是嫌天太热,就从土田里镐草回来。她看媒婆子坐在黑子的家门口,心想肯定是为黑子提亲来的,但又不知道提的是哪门子亲。
媒婆子就说:“你帮你哥参谋参谋吧。”
听说是一个哑巴,还是一个傻子,香梅就说:“我说呢?你能把什么好东西带给我们哩。你把我害了,还想再害一个是吧。”
媒婆子见香梅又提起从前的事,脸一红爬起身就走。
黑子站起来,远远地对媒婆子说:“你定个日子吧。”
媒婆子听了,一下子又高兴起来,边走边说:“这事赶早不赶晚,初八那天吧,我们就一起去把她接回来。”
媒婆子说:“搂个女人睡觉很舒服哩,你都几十岁的人了,还没有见过女人吧?”
黑子看着媒婆子摇着水桶粗的腰从村子里消失了。黑子走回家,把大门一关,就躺到床上发起呆来。
黑子想,真的要娶媳妇了。
黑子想,这媳妇被弄痛了会不会哭呢?
正在黑子乱想的时候,大门被推开了,又被轻轻地关上了。香梅走了进来。香梅说:“你不能答应这门亲事。”
香梅说:“我知道你想什么,你这么大年龄不想才怪哩。”
香梅说:“你想女人了,你就把我睡了吧,你想什么时候睡吱一声就行。你不能这么急,一辈子的大事哩。”
香梅说着话,就开始一件一件地脱衣服,先是上身,再是下身,一会儿就脱得一丝不挂了,香梅的腿上还粘着一块泥巴,象是刚从土里挖出来的萝卜一样,又白又嫩。门外的阳光从门缝里照进来,直射到香梅的奶上,象是一个阳光做成的奶罩。
黑子一百次一千次看着床里边挂着的女人艳照,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胡思乱想过,他一直想象着女人脱光了衣服的样子,但第一次看见女人这么光溜溜地站在自己的面前,还是远远地超出了自己的想象。
黑子一阵冲动,一咕噜爬了起来,走到香梅的面前,一巴掌打在香梅的脸上。
黑子可着声喊道:“你个臭婆娘!”
香梅光着身子在床沿上坐了半天,穿起衣服打开门走了。
香梅气乎乎地说:“屁男人,连狗熊都不如。”
第二天下午,香梅不知道从哪儿弄来了一条红围巾,鲜鲜亮亮地戴在颈子上,然后有事没事地从村子里走来走去。
村里人问:“这不是黑子的红围巾吗?咋戴到你的颈子上呢?”
香梅说:“他送给我的。”
村里人说:“他的红围巾是要送给他媳妇的,你又不是。”
香梅说:“我是不是他媳妇,你去问他好了。”
小光棍喜子听到一帮人在村子里说话,心想又有什么新鲜事发生了。走出门一看,发现香梅戴着自己送她的红围巾。
小光棍喜子一阵高兴:“你答应了?”
香梅笑着说:“答应了。”
村里人都不知道答应了什么事,只有小光棍心里乐开了花。香梅说:“你跟我来,我有事找你哩。”
喜子跟着香梅来到香梅家,一进门,喜子一把抱住了香梅,在她的脸上乱啃。喜子说:“我早就想睡你了,想死我了。你让我睡了,别说一条红围巾,我还会买绿围巾蓝围巾送你的。”喜子说着,把手伸进了香梅的裤裆,乱摸起来。
香梅说:“你急啥?还有一件事你做完了,我才答应你。”
香梅说:“你知道吗?黑子把我糟蹋了,你得把这事传出去,让村里人都知道他黑子是什么样的人。”
香梅说:“你就说这红围巾就是黑子送我的,想用红围巾把这事摭掩过去。”
香梅说:“你还要到南石门乡去一次,把这事告诉那个傻女人的家里人,让他黑子连个傻媳妇也娶不到。”
喜子说:“这还不容易?你让我杀人我都愿意。”
说着话又在香梅的身上抓了一把,喜子便开始一家一家人的串门子,还专门去了一次南石门乡。喜子逢人就说:“黑子想女人都想疯了,连弟弟的媳妇也敢糟蹋,香梅那天都不想活了,去跳井,还是我救的哩。”
喜子说:“他那条红围巾在箱子底下都压了多少年了,谁都没有舍得给,为了捂住香梅的嘴就送给香梅了。”
整个村里人就开始形成了一股风,大家都在疯传着黑子糟蹋香梅的事,村长就沉不住气了,就找到了黑子。
村长说:“你黑子找不到媳妇也不能这么干,这伤风败欲哩。”
村长说:“以前说你与锁子共用一个媳妇,大家都知道是瞎说。这回我看是真的了,说不定派出所还会来,查实了是要坐牢的。”
媒婆子也找到了黑子,媒婆子说:“那事都传到南石门乡了,亲事看来怕是要泡汤了。”
媒婆子说:“人家也说了,你如果能多出点彩礼,也就算了。”
媒婆子说:“我看你就加一千块钱,只要初八那天把她领回来了,你想睡谁就睡谁去。”
最后找黑子的是锁子,锁子躲到外村里打牌去了,一打就是十多天。回村子后就听说香梅的事,他一脚踢开黑子的大门,把黑子从床上拉到地上,抡起巴掌就打。
锁子打完了黑子,又要了五百块钱走了。
黑子一直一声不吭,把土田里的庄稼弄好了,整天只顾钉钉哐哐地做他的小靠椅子,三天两头去县城里卖钱。
有一天黑子在村外的土塄上碰见了香梅,黑子想跟香梅好好说说。黑子说:“我知道是你捣的鬼。”
黑子说:“我又不是畜生,你是锁子的媳妇,我不能在你身上胡来。”
黑子说:“你不是个坏女人,你要好好管管你的男人,他也会变好的。”
香梅听到这话,眼泪就叭叭地流了下来。
香梅说:“总之,你不能娶傻子媳妇。”
香梅说:“你娶了她,也不能把红围巾给她。”
黑子想,一旦自己娶了女人,香梅也许就断了那个邪念。等到初八的那天,黑子早早地跟着媒婆子一起去了南石门乡。黑子先去新买了一辆摩托车,然后就用摩托车把傻媳妇带回家了。
傻媳妇回来的时候,颈子上戴着一条红围巾,毛绒绒的,一看就知道是真正的羊绒。村里人只是听说过这条红围巾,但还是第一次看见。
黑子终于领回来一个媳妇,全村人都轰动了。
村里人指着红围巾说:“红的真好看。”
村里人说:“香梅戴过的哪能和这条相比呀。”
全村的人都涌向黑子家,临时举办了一个简单的婚礼,响过鞭炮过后,就拿出包谷酒昏天黑地的喝了起来。
光棍喜子喝高了,指着傻媳妇的奶说:“你知道这是什么吗?”傻媳妇脸一红,踢了喜子一脚,正好踢在裆上,喜子哎呦一声说:“原来你不傻呀。”
全村的狗闻到了酒肉的味道,纷纷赶到了黑子家,找骨头来啃,但是唯独没有看见两个人,一个是锁子,他正在外村里昏天黑地地打牌。
另一个那就是香梅。黑子用摩托车带着傻媳妇回村子的时候,香梅就在自家的门背后,透过门缝朝外张望,她看见傻媳妇戴着的红围巾真好看,被风一吹,就飘起来了,把风都染得红红的了。
香梅就把自己蒙在被窝里,伤心地哭了一夜。
这傻媳妇真是有点儿傻,平时黑子下地干活的时候,她就跟着黑子一起下地,总是呆呆地站在田垅上看着,也不打个帮手,黑子在家里做木匠活的时候,她也是站在旁边看着,一站就是老半天。
有个女人时时刻刻看着自己,黑子干起活来格外的有劲。
黑子口渴了,打个手势,这傻媳妇就会把水端到嘴边上,黑子头上流汗了,不用吱声,傻媳妇就会乐呵呵地拿出一条毛巾替黑子把汗擦了。
村里人说:“傻媳妇还挺会心疼男人的。”
村里人说:“这傻媳妇比香梅还好哩。”
村里人说:“你看那红围巾,本该是给香梅的,但这女人没有这个命。”
这些话香梅一听进耳朵,心就发痛。
早上一清早,黑子起床去田垅上走动,傻媳妇也会悄没声息地跟在黑子的背后,等村里人起床下地的时候,他们就会一起从村子里穿过。隔三差五的,黑子还骑着摩托车,带着傻媳妇去南石门乡的娘家走一圈,或者是去县城里逛一逛。
傻媳妇一出门的时候,都会戴上那条红围巾,傻媳妇的脸总是被红围巾映照得红彤彤的。一回家,傻媳妇就把红围巾从颈子上取下来,叠得方方正正的,放在枕头边上。
傻媳妇也许明白这条红围巾的意义。
夏天的太阳热辣辣的,土田里的包谷都象发情了一样,一天一天地向上窜,风一吹,就发出痛快的沙沙声。这正是镐二道草的季节,村里人都会把一罐酸汤水提到土田里,在中午天热的时候,就躺到柳树下边乘晾喝汤。
黑子找了一块树荫刚刚坐下,回家提酸汤的傻媳妇就火急火燎地跑过来,对着黑子比划着什么。
黑子被傻媳妇一把拉起来,就往回走。
黑子以为这个傻女人又想那个了,别看这女人傻,对那个事情要求很多,而且很疯,何况这是一个夏日的午后,经太阳和风一调拨,一草一木都显得很冲动。
黑子说:“天没黑哩,急个球!”
村里人说:“大中午的,急急的回家干啥呀?”
村里人说:“包谷林垫着屁股比家里的土炕还舒服。”
回到家门口,傻媳妇却在门口站住了,指着早上洗过的那条红围巾不停地比划着。红围巾搭在晾衣杆上,轻轻地飘动。
黑子一看到这红围巾,心里就明白了,红围巾让人换掉了,明显没有原来的那条红围巾鲜亮。
黑子知道是谁干的。
黑子说:“怕是人收错了。”
黑子说:“或许是让风给刮跑了。”
傻媳妇不再比划了,呆呆地站在晾衣杆下看着黑子直摇头。傻媳妇不信,她明白是让人换掉了。
黑子不再吱声,转身往土田走去,傻媳妇拦在黑子的面前,指一指锁子家的大门。这时,香梅也从土田里往回走,手里提着几根折断的包谷杆子。
香梅说:“你们咋也回来了呢?草都镐完了?”
香梅说:“傻嫂子咋拦着我哥哩,是不是想睡觉了?”
傻媳妇走到香梅的面前,指了指晾衣杆,然后伸出手要她的红围巾。香梅说:“你什么意思呀?不是好好地挂在那里吗?”
香梅说:“你这傻媳妇是真傻呀!”
傻媳妇只顾伸着手,拦着香梅不让回家。香梅索性拉起一条板凳坐下来,啃起包谷杆子,把个包谷杆子啃得滋滋地响。
傻媳妇从香梅的怀里抢过一把镰刀,比划了半天,然后对着自己的手指头割了一下,红红的血就顺着刀口淌了下来,傻媳妇把带伤的手伸在香梅的面前。
傻媳妇又割了一下,红红的血又流了下来。
黑子回过头来,对着香梅说:“还给她。”
香梅说:“凭啥?我没拿。”
黑子说:“快还给她!”
香梅说:“本身就是我的。凭啥让她戴着在村子里跑?”
黑子不吱声了。傻媳妇再割了一下,手指上三道刀口里的血一滴一滴地淌下来,打在地上就不见了。
香梅“哇”地一声哭了,爬起身撞回了家,把那条红围巾从窗口扔了出来。香梅哭着说:“狗日的锁子,你死了呀,你死了多好啊。”
香梅哭着说:“我是想男人想疯了,我是想让男人睡我哩。”
小光棍喜子不知道什么时候从村口走了过来。喜子说:“你家锁子给你挣钱了,连抠了五把,他都赢了一千块了,把我的五十块钱都赢走了。”
喜子说:“你是想让黑子睡你哩!你记着你还欠我一样东西的。”
香梅说:“我就是想让他睡,怎么了?让猪睡也不让你这个杂种睡。”
黑子一声不吭,低着头朝土田里走,还有半亩地的草等着他镐哩,大热天的,是镐草的好时候,草一离地就被太阳晒死了,没有复苏的机会。
傻媳妇从地上拾起自己的红围巾,一下子捂到木盆子里,狠狠地搓洗着,发出一片的水声。
天麻麻黑的时候,经过了一天的劳累,阳坡村的人们都开始涌到村面上,有的端起一盆水从头上浇下去,有的端一盆水搓洗着光溜溜的身子,有人则端出一盆酸菜面滋滋溜溜地吃着,有些人家就早早地熄了灯开始睡觉。
锁子没精打彩地走进了村子,头发乱乱的,象山头乱长的毛草一样。村里人说:“听说你一场子赢了上千块?”
村里人说:“你可以给你家香梅买一条红围巾了,省得她丢人现眼去偷人家的。”
村里人说:“锁子整天不落家,她想那条围巾有个屁用,她这是想男人了。”
锁子说:“都是放你妈的屁!你妈才想男人哩。”
锁子回到自己的家门口,大门紧紧地从里面插着,屋里黑黑的,没有点灯。黑子拍打着门板说:“香梅,你开门让我进去。”
锁子说:“我本身是赢着的,但后来都又输掉了。”
锁子说:“我想赢点钱给你衣服穿的,我知道你想要什么。”
门被拍的山响,把土田里的小蛐蛐儿都吓醒了,一阵紧似一阵的叫着,几只狗也跟着起哄,跑过来围着锁子家的门狂吠着。
锁子说:“你个臭婆娘,家里是不是有野汉子,你才不敢开门呀。”
锁子说:“这是我的家,你敢不让我进门?我放火烧了。”
屋里还是没有声音,过了一阵子,从村外追过来几个陌生人,围着锁子就是一顿狠打,直打得锁子在地上打滚。陌生人说:“你狗日的说是回来取钱,咋就不见影子了?”
陌生人说:“你想赖帐得是?告诉你,你不还钱我们就抬你家的粮食,没有粮食就要你家的女人。”
锁子说:“我咋能赖呢?我这不是进不了门吗?”
锁子说:“说不定我媳妇她在家里寻短见了哩,死了人谁管呀。”
几个陌生人也怕了,就停下手来,帮着要把门板抬起来,但怎么也抬不开。黑子本身已经躺到床上了,听到外面的响声,就爬了起来。
黑子说:“锁子你还象男人吗?”
黑子说:“香梅今天不死总有一天要被你逼死的。”
黑子说:“你狗日的再不洗手我就把你的手砍下来。”
黑子从家里拿出几百块钱,把几个陌生人打发走了,黑子拍了拍锁子家的门板,但门依然没有打开,只是从屋子里扔出两句话来。
香梅说:“我还不如嫁一只狗哩。”
香梅说:“你让我活不好,我也要让你活不成!”香梅的话阴阴的,从黑洞洞的屋里传出来,真有点可怕。

自从傻媳妇进了黑子的家门后,香梅就很少跟傻媳妇说过几句话,有时候见傻媳妇乐呵呵地戴着红围巾从村子里走过时,她都会在心里骂一声:“小心让蛇把你咬死。”有时候也骂出声来:“傻里叭叽的。”
但慢慢地,香梅对傻媳妇的态度有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家里做什么好吃的,总是要端一碗过来,没有事的时候就拉着傻媳妇一起去村子里遛达。
村里人说:“黑子娶傻媳妇的时候,你不是还使坏吗?”
村里人说:“你为啥讨好傻媳妇,是不是做啥对不起人家的事哩。”
香梅就说:“她是我嫂子呀。”
黑子看在眼里,还是挺高兴的。黑子想,也许香梅把过去的事情想通了,人呀,什么事情想通了就天开地阔了,想不通呀,天上也安着一扇门挂着一把锁,怎么也走不到前头去。
黑子去县城里卖小靠椅子,回来给傻媳妇买东西的时候,也会给香梅捎上一点,但这些东西完全不同,给傻媳妇的都是发夹呀皮筋呀之类的东西,而给香梅的都是一些榆皮花生呀之类的吃喝。
黑子的心里是有数的,自己的女人与别的女人应该不同。
秋收前的一段日子,都是很空闲的,土田里的包谷黄豆都不用管了,只等着壮浆后再去收回来就行了。黑子又把自己的锛子刨子尺子墨斗摆出来,钉咚哐啷地做起小靠椅子来。
香梅从外面喜滋滋地回来了,手上摆弄着两个苹果,并不急着进屋。
香梅说:“土田里的那棵苹果树,昨晚好象让人偷了。”
香梅说:“本来结的满满的,让人拣大的摘了,真是缺德。”
香梅说:“这是树下拉下的几个,我就捡回来了,我尝了,有点酸,但还挺好吃的。”
香梅说:“我嫂子哩,怎么没有在家?”
黑子正在给小靠椅子上柒。把椅子先用砂纸打得光光的,再用石粉子把一些不平的地方抹平,然后把红红的柒倒在一个老磁碗里,用刷子涂上去,等晒干了,再在桐油里兑上汽油刷上三遍。
柒油的味道散发开来,实在让人想吐,香梅捂着鼻子。
香梅说:“你把这个苹果给我嫂子吃吧,她喜欢吃酸的。”
香梅说:“你不能偷吃,我嫂子很喜欢吃酸的,说明她有喜了。”
香梅说完,回到屋里取出一把镰刀,又向村子外面走去。香梅回头看了看那个苹果,被黑子放在旁边的板凳上,太阳一晒,返着青绿的光。
黑子低着头给小靠椅子上头道柒,不知什么时候,傻媳妇已经站在他的身后,乐呵呵地看着他。
黑子想起了那个苹果,但那个苹果已经不见了。傻媳妇知道他在找那个苹果,就指着屋檐下的一头猪,那头猪不知道什么时候跑到了黑子家,把那个苹果拱走了,正在一口一口地咀嚼着,咬得酸水直往下滴。
黑子想,谁家的猪把傻媳妇的苹果吃掉了。
黑子想,吃就吃吧,反正自家的几棵苹果树也结得厚厚的,等到熟透了摘回来,一直吃到来春也吃不完。
那头猪吃完了,就四脚拉叉地躺在太阳地里,四只蹄子乱踢起来。黑子骂道:“看你美的,不就是偷吃了一个苹果吗?又不是偷吃了高老庄的女人,用得着这么兴奋?”一会儿这头猪嚎叫了一阵子就不动了。
傻媳妇跑过去踢了一脚,这头猪没有动。
黑子跑过去踢了两脚,这头猪还是没有动,嘴里吐出了白沫。
这头猪死了。
这头猪是小光棍喜子家的,他好吃懒做,连自己都喂不饱,别指望能喂饱这头猪。为了把猪能够喂肥,他总偷偷地把自己的猪放出来,让它去外边吃野食,所以现在已经长到一百多斤了。
小光棍喜子赶过来了,喜子说:“这猪吐白沫哩,明显是被毒死的嘛。”
喜子说:“你毒死了我家的猪,我跟他没完。”
黑子说:“我看见它吃了一只死老鼠。人家是毒老鼠的,又没有毒你家的猪。”
黑子说:“我想拉出来时,它已经吞下去了。”
黑子说:“也不知道它从哪里拱出来的,四处都是庄稼,你怎么能把猪放出来呢?”
黑子说:“毒死的猪连肉都不敢吃一口,吃了这猪肉人也会被毒死的。”
喜子也没有办法,屁股一扭就走了,把这头死猪丢在黑子家的大门外边。黑子明白这头猪是替傻媳妇死的,在心里骂道:“狗日的真毒。”然后取出铁铣子,把死猪拖到一片偏僻的田边塄上,挖了一个坑埋掉了。
香梅是天麻麻黑的时候回到家门口的,她的手中还是握着那把镰刀。
黑子堵住香梅说:“死的是喜子家的那头猪。”
香梅说:“我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黑子说:“你别装了,你说你想怎么样?”
香梅说:“你不想她死的话,你晚上到我家里来说吧。”香梅说完,挥了挥镰刀,走回家里去了。
整个阳坡村都陷入了黑暗之中,一阵锅碗瓢盆的碰撞之后,屋顶上的炊烟、夜色以及天空的灰云,组成一个庞大的野兽,一村上百号人口以及一草一木,都迷迷糊糊地被这个庞大的野兽吞没了。也有一两道从门缝里射出来的光,象刀子一样。
傻媳妇把灶台收拾得干干净净的,然后倒了一盆热水,坐在黑子的面前,伸手把黑子的脚拉过来,焐在洗脚盆里面。
黑子挥了挥手说:“我自己洗吧。”
黑子说:“你先睡吧,我还有点事一会儿要出去一下。”
傻媳妇甩了甩手上的水,站起来就走进了卧房,卧房里发出了铺床的声音。黑子想,这傻媳妇的命真大呀,不是那头猪,她现在怕是睡在棺材里了,整个村子也不会象现在这么安宁,而应该是响起唢呐的声音。
灶台安在堂屋最里面的角落,黑子坐在堂屋里有一声没一声地撩起温热的水,淋在自己的脚上,这天晚上他洗脚洗得十分的漫长,直到水都凉透了。
黑子穿起鞋走出了门。
香梅家的大门虚掩着,堂屋里没有点灯,只是卧房里透出淡黄的灯光。黑子与锁子分家时一人得到两间瓦屋,所以结构也是一模一样的,卧房的墙上并没有安门,只是挂着一张门帘。
黑子撩开门帘走进香梅的卧房,卧室里是空的,床上堆着几件女人刚刚脱下来的衣裤。
黑子听见一阵轻微的水声,这水声是从堂屋的黑暗里发出来的。
黑子准备转身离开的时候,香梅从澡盆子里走了出来,光着身子堵在了卧房的门口,一串串的水珠向下滚动。
黑子说:“你先把衣服穿上。”
黑子说:“你不是有话要说吗?你就说吧。”
香梅说:“我知道你会来的,我只是想让你跟我睡觉。”
香梅说:“睡完了,你就可以把红围巾送给我得是?”
香梅说:“她傻里叭叽的,戴着那条红围巾都糟蹋了。”
香梅说着话,眼里已是风生水起了,整个身子已经稀泥一样,瘫在了黑子的怀里。黑子不敢抬眼打量这一瘫稀泥,他怕眼珠子掉进稀泥里走不开了。
黑子把香梅轻轻地推开了。黑子说:“我来就是想告诉你,她并不比你傻。”
黑子说:“她现在肯定在门外边听着,你信不?”
黑子从怀里掏出了一样东西,是一条围巾,不是红色的,而是深绿色的。黑子说:“这是我在县城买的,就送给你吧。”
黑子说:“这也是纯棉的,比那条还暖和哩。”
黑子说:“白天的事我都替你压下了,我们的事情从此结了。”
黑子说:“你要是再这样下去,我只好报告派出所了,白天虽然死的是一头猪,你也算是杀人未遂。”
香梅接过绿色的围巾看了看,一扬手就丢出了门外,然后发出一声冷笑。
黑子一边说话一边撩开门帘子向外走去,走出锁子家的大门时,果然发现傻女人站在屋檐底下。
傻女人一头扑进了黑子的怀里,无声的泪水打湿了黑子的脸。黑子一时性起,一把抱起傻女人放倒在自家的床上,弄得波浪四起。也不知是谁家的狗,象是闻到了一股腥味,发疯地吠叫起来。

很快就到了秋收前夕,地里的包谷一片片地发黄了,那黄黄的包谷棒子象是孩子的头一样,从包谷衣子里伸了出来。
香梅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一有空闲时间,就要拉着傻媳妇去村子里走动,黑子就会把傻媳妇叫住,不是说栏里的猪要喂食了,就说家里的地该扫一扫了,总之,他不想让傻媳妇和香梅在一起。香梅有什么好吃的也还是一碗一碗地再端过来,黑子也一把倒到猪槽里喂猪。
香梅暗暗地想:“王八日的,在故意躲着我哩。”
刚刚吃过早饭,村长就跑到香梅的家门口。村长喊:“香梅呀,不得了了,你家的锁子出事了。”
村长说:“你赶快拿两千块钱去派出所,不然锁子就要坐牢了。”
村长说:“他们昨晚打牌时,不知谁给捅出去了,让派出所给逮住了。”
香梅从家里走了出来,一点惊慌的样子都没有,香梅说:“逮进去了多好,下地狱才好哩。”
村长说:“他好坏也是你的男人,你怎么说话的?”
香梅走到村长面前说:“他是我男人吗?我怎么不知道呀。告诉你吧,是我报告派出所的。”
村长没有办法,就走到黑子的面前说:“你是他哥,你说该咋办?不交罚款就得拘留十五天。”
黑子底着头只顾干活,一声不吭。
香梅打扮得清清亮亮的,一边系上衣扣子一边对着隔壁喊:“嫂子,你娘家那里今天中午唱戏哩,是河南豫剧团的。咱们看戏去吧。”
香梅说:“人家只演这一场就走了,你顺便也可以回娘家看看。”
傻媳妇听说娘家门口要唱戏,匆匆地跑出来,对着正在做小靠椅子的黑子比划了半天。黑子说:“有个球看头,都快秋收了,你该把镰刀给咱磨磨了。”
傻媳妇就象孩子一样,弹着双脚撅着个嘴。香梅说:“我嫂子还会撒娇哩,你就让她去吧。”
香梅说:“村里人都去的,在她娘家门口她都不回去象话吗?”
正说着话,村里的人三五成群的走出了家门,吆喝着一起去南石门乡看戏。村里人说:“香梅你得是想让黑子陪你去哩?”
村里人说:“人家黑子要盖楼房了,那顾得看戏呀。”
黑子见这么多的人,也就放心了。
整个村子就空荡荡的,那几只平时喜欢狂吠的狗也跟着主人走了,小光棍喜子家新养的猪娃子一边拱着地里的庄稼一边发出快乐的嚎叫声。黑子一个人守着这个村子,他一凿一刨都显得那般的响亮。
黑子想,我应该一起去看戏的,说不定要演《卷席筒》的,那调子可真是好听死了。
太阳偏西的时候,村里人三三五五地走回来。黑子拾了一把柴禾,准备自己生火做饭,傻媳妇好不容易回娘家一次,至少也得吃顿饭才回来的。
黑子一边吃饭,一边在房檐下摆了一壶小酒,滋滋地喝着小酒等着傻女人回家。
香梅是拉在后边回来的,香梅说:“你还真会享福的,我嫂子一顿饭不在家,你就有酒有肉了。”
香梅说:“嫂子去她妈家吃饭了,也许吃完饭就回来,也许今天晚上不回来了。”
香梅直接钻进了家里,就一声响动也没有了。
黑子一壶酒都见底了,还是没有看见傻媳妇的影子。太阳也彻底掉到山背后去了,把阳坡村留给了黑暗。
黑子满嘴酒气地骂道:“王八日的女人还不回来,该睡觉了。”黑子取出摩托车,呼噜噜地朝南石门乡的方向走去,他想去接一接自己的女人。
二十分钟过后,黑子急火火地转了回来。黑子一脚踢开了香梅家的门,香梅家没有点灯,大门也是虚掩着的。
黑子骂道:“你个狗日的,她就根本没有回娘家去。”
黑子说:“你肯定又干啥坏事了,你把我媳妇弄哪去了?”
香梅一个人在黑洞洞的床上躺着。香梅幽幽地说:“她跑哪去了我怎么知道?”
香梅说:“或许她勾引男人去了,她也想让别人睡哩。”
黑子说:“,你别撤了,村里人说你们连戏都没有看就走了。”
黑子说:“你嫁给锁子害苦了你,但人都是命,我娶了这个傻媳妇我也认命了,你害死她又能怎么样呢?”
香梅一句话也不说,只能听见在黑暗中有水滴落的声音。黑子很快找来了村长,村长说:“让你去救你男人,你不去。现在锁子已经被拉到县城关起来了。”
村长说:“你要是把傻女人弄死了,你现在说出来还来得及,大不了出一幅棺材板算了。我们帮你摭掩着。”
村长说:“你知道吗?公安都是火眼金睛的,你杀没有杀人一下子就看出来了,你瞒不过去的。”
村长说:“公安查出来了就得偿命,你是要被枪毙的。”
香梅还是一句话不说,把头捂在被子里面。
黑子急了,黑子说:“你想要那条红围巾得是?”
黑子说:“快说她在哪儿,说出来我就把红围巾送给你。”
香梅在被窝里动了动,淡淡地说:“她在后山坡的那个山洞里,就是过去藏土匪的那个洞。”
香梅说:“我把她用绳子勒死了,是小光棍喜子帮我把她拉上山的。”
香梅说:“办完事后,狗日的喜子要睡我,我把他的鸡巴给废了。”
黑子一把揭开被子,狠命地扇了香梅两个耳光。黑子疯了似的窜出门外,向后山上爬去,黑子出门前还没有忘记给派出所打了一个电话。
村长说:“你不能打哩,都死了一个,你还想让这个也死了吗?”
村长说:“我答应人家摭掩过去的,她好坏也是锁子的媳妇哩。”
村长说:“你这电话一打,你和锁子又得打一辈子的光棍了。”
村里人都把镰刀拿出来磨得亮闪闪的,只等着天一亮就开始收秋。但半夜的时候,一阵警笛声把他们全都从睡梦中惊醒了,有谁家的小孩子还被吓得哭了起来。
村里人揉着眼睛跑到了村口。村里人说:“香梅真是疯了,为了一条红围巾就去杀人值得吗?”
村里人说:“锁子与香梅都被抓了,地里的包谷不收回来,一下雨不烂掉才怪哩。”
村里人说:“杀人是要偿命的,黑子与锁子都得继续打光棍了。”
午夜时分,香梅被一群公安人员铐起来后押上了警车。香梅临上车的时候,对着不远的黑子喊:“你答应把红围巾送给我的,你个能熊日的,你不能说话不算数。”
香梅喊:“那本身就是我的东西,你快把它送来,我要戴着它去死。”
香梅喊:“我喜欢你,你明明也喜欢我,但你熊日的为什么不敢睡我?”
午夜中的阳坡村象是一件黑色的包袱,包袱里面装着一百多口人的小日子,还有飘满红叶的山水和一片丰收的土田。包袱被香梅的喊声一声一声地撕破了,而且撕出了一阵凉嗖嗖的风。
黑子背转身,一声不吱地走了,黑子是第一个从撕破的包袱里掉出来的人。
                   
            已刊发于《鸭绿江》,被《小说精选》转载


2、《冬之音》

陈仓


   孙桂英从县城回到庾家河镇的时候,手头多了一张纸条,一路上,这张纸条都被她紧紧地握在手心。
她没有直接去镇教办主任张治民的办公室,镇教办就设在中学校园的一角,小楼的墙脚边就是庾家河,清亮亮的河水一年四季哗哗地流走,夜晚的时候,能够听到鱼儿翻身的声音。镇政府与这镇教办就一河之隔,中间由一座石拱桥连接起来,整个路程不到三百米。而就这三百米,作为镇政府的妇联主任,孙桂英却已经有四年左右没有迈过石桥,踏进镇教办的小楼了。记得最后一次是儿子中学毕业,自己到中学接儿子回家,从教办的楼下走过时,孙桂英不自觉地低下了头,但是,她还是能感觉到,教办主任张治民从二楼抛下来的眼光,随后,不知道是谁将一只桔子,也许是一根树枝,从楼上扔下来,准确地落在孙桂英的头上,反正孙桂英什么也不知道。
   孙桂英这次去县城不为别的,还是为了儿子的工作。自己辛辛苦苦一手拉撤大的儿子,从师范学校毕业已经一年了,自己不知道托了多少领导,但还是没有安排一个工作,这让孙桂英觉得十分的郁闷。自己好坏也是一个国家干部,但面对儿子的事情,像是鸡蛋对棉花一样,一点办法也没有。这次进城,她提着几斤刚采摘的香菇,去找县工会主席帮忙,主席的老公是县教育局的人事科长,只要她吹一吹枕头风,事情也许就有戏了。
“庾家河镇的教办主任不是张治民吗?他年轻的时候还追求过你,这点事整个县城都知道的,你求求他,什么事情都破了。”工会主席怪怪地笑着。
“主席呀,这点事咱就别提了,那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如今头发都白了。”孙桂英心里明白,几十年了,她与张治民连一句话也没有说过。
   “你说的也对,几十年了,别说是黄花菜,就是糖醋排骨也会凉的。我让我家老牛给你写个纸条,你交给张治民吧,这事情还非得经过他的手才办得成。”工会主席说着就打电话给她家的老牛。
孙桂英是带着纸条回到了庾家河镇的,这时正是太阳落山的时候,山里的夕阳特别刺眼,像是在嘲笑,也像是在疯刺,照得孙桂英睁不开眼睛。三十多年前,张治民递给孙桂英的一张纸条,几乎要了张治民的命,如今孙桂英却要把一张纸条交给张治民,这不是疯刺是什么呢?
记得三十多年前,孙桂英中学毕业后,就被安排到庾家河镇政府做一个打字员,那时她才二十来岁,梳着两个小瓣子,常常身穿红色的衬衣,真像一枝山丹丹花儿红艳艳,有一次镇政府派她去县城参加一个培训班,班里有一个叫张治民的男孩子,总是笑嘻嘻地看着孙桂英,有一天,他从背后递过来一张纸条,纸条上写着:“我好喜欢你,今天晚上七点,我在丹江边等你,不见不散。”纸条旁边还画了一幅画,上边有一男一女,手拉着手走过黄昏。孙桂英没有赴约,她的心却狂跳了一夜。第二天,张治民又递来一张纸条,内容是一样的,只是旁边的画变了,上边有一男一女在接吻。孙桂英一把把纸条撕碎,回头就扔在了张治民的脸上。第三天,张治民还是笑嘻嘻地递过来第三张纸条,上边的男人与女人却变成了赤身裸体。孙桂英的脸红了,拿着纸条走上讲台,把纸条交给了老师。老师是县党校里的一名老夫子,眼镜低垂地架在鼻梁上,当他从眼镜上边看到这幅漫画时,他漫条斯理地走到张治民的面前。张治民从此被拉上大街,胸前挂着流氓的牌子,还有自己的流氓画,被红小兵们批斗。虽然那是一个动荡不安的年代,但无论是谁上台,面对裸体,张治民都成了无法翻身的流氓,张治民被整整斗了三年,他的名声传遍了整个县城,所有的男人与女人,那怕就是做爱的时候,一旦想到了裸体看到了裸体,脑海里都会首先闪现张治民这个男人的身影。张治民娶老婆成难题的时候,他笑着说:“县里所有的女人其实都是我的老婆,她们都在想着我与老公做爱哩。”
孙桂英从县城回瘐家河的时候,纸条一直握在手心,像是握着一条蛇一样,恐惧而又难以放开,她的眼前总是闪现出当年的画面。回到镇政府宿办合一的办公室,太阳已经真正地跳入了深谷之中,孙桂英没有开灯,桌子上汗津津的纸条在挣扎着,泛出幽暗的光。
瘐家河的水流得有声有色,夏末的日子,正是河里的鱼儿繁殖后代的时光,所以孙桂英可以清楚地听到鱼儿激情翻身时拍打水面的声音。因为隔着河就是教办的小楼,仔细想一想,孙桂英的窗户自从张治民调来教办工作的那一天起,就再也没有打开过了,但是张治民的灯开灯灭却能够清楚地映照到纸糊的窗子上。
今夜,张治民房间里的灯早就开了,透过窗户虽然光线已经微弱,但孙桂英却觉得像是一块烧红的铁板竖在那里。

这一天,孙桂英下乡回来的时候,远远地就听到石拱桥下有“咩咩”的羊叫声,孙桂英觉得奇怪,虽然整个镇政府都在大搞畜牧业,也不过是在山里边提倡养牛养羊,不会发展得这么快,连这镇政府旁边也有人开始放羊了吧。
庾家河是一条河水很汪的小河,在河边的沙里随便一扒拉,就会渗出清清的一潭水来,这水冬暖夏凉,冒着雾气,经过九曲十八弯,流下去就灌入了县城的丹江,由于水美,所以这河里不但生长各色鱼蟹,而且滋生娃娃鱼,是自古到今供奉朝野的佳品。夜深人静,哪家女人的叫床声很惨烈,这家男人百分之百是吃了这娃娃鱼的,这方圆几百里,哪家女人不能生育,只要抓一条娃娃鱼一吃,三五个月,必定身怀六甲,所以这庾家河里常常来一些陌生的男人,挽着裤角在河里的石头下摸来摸去,那幸福的样子,仿佛已经摸到了儿子的脑瓜子。
孙桂英探头向河沟里一看,两只绵羊正在高兴地吃着肥美的水草。突然,孙桂英看到站在河沟里的儿子丹青,他的手中握着一根柳枝,看着哪只羊高兴,他就挥起柳枝,朝哪只羊恨恨地抽去,打得羊“咩咩”地朝着上游跑去。
“丹青,你从女朋友家回来了?她怎么没有和你一起来玩呀?”孙桂英看到儿子不应声,心里就难过。同学大部分都找到工作了,有的教书了,有一个同学还进了镇政府,当起了文化干事。同学都笑话丹青,上学的时候,你不是给人家女孩子吹牛,你妈妈是国家干部吗?现在还不如乡下的农民呢,乡下的农民还能靠着三大姑四大姨的,给子女谋个一官半职。
“这是谁家的羊呀,你随便抽打,小心人家找茬的。别玩得太久了,记得早点回来吃晚饭。”孙桂英从儿子恨恨的样子看上去,他抽打的不是羊,而是自己的快乐。孙桂英想,儿子的恋爱肯定也出问题了,上次女朋友已经给丹青下过最后通碟,如果再找不到工作,就分手。
孙桂英内疚地走了,身后的羊叫声,越来越尖利,越来越悠远。
孙桂英刚把晚饭做好端上桌子,又听见羊的“咩咩”声了,而且越来越近,一会儿,听见镇政府看门的老头吵闹的声音。看门老头说:“这是政府办公的地方,又不是羊圈,这羊是绝对不能进这大门的。”
却听见鞭子使劲抽打的声音,看上去是想把羊赶进镇政府大院里来,双方在疆持着。过了好一会儿,突然听到一个哀求的声音说:“大叔,你又不是不认识我,就让我放进去吧。”
“我认识你,也认识你妈,但是我不认识这两只羊。”看门老头急着说。
“你认识我妈,你就把这两只羊当成我妈,放进去吧。”丹青说。可能已经围着好多看热闹的人,大家听了都哈哈的笑了。
这不是儿子丹青的声音吗?孙桂英夺门而出,来到大门前的时候,看见儿子丹青满脸的泪水,已经脆在地上。
孙桂英拉起儿子:“这是谁家的羊呀?!你怎么能把人家的羊赶到这里来?”
“女朋友已经不要我了,我一个师范生,毕业一年了也找不到工作。从今天起我要开始放羊!你们这些当官的,不是说要大力发展畜牧业吗?我这是在支持政府的事业呢。”儿子哭着说。
“放羊?!你这个没出息的东西!”孙桂英两眼一黑,就跌坐在地上,羊被抽打得急了,就像是倒黄豆一样,把屎撒了一地。
也许是看门老头看这阵势不知所措,也许是两只绵羊趁人不注意,遛进了庾家河镇的政府大院,要在这里度过它们不平凡的第一夜,有荒草,也有星星,它们可以嚼咀属于它们的岁月。
庾家河镇政府是一个很大的院落,有七八排平房,所有的职工都有一间宿办合一的办公室,也有一间厨房,除了几个离家近的,一般都把这里当成了家,一住好多年,院子背后有一个很大的场子,一年中也就放几场电影时才用得着,所以已经是杂草丛生,中间足可以繁殖出几只野兔子来。丹青就把两只绵羊关在这里,每天天不亮就赶着两只绵羊,走出政府大院。孙桂英看到儿子慢慢地变成了一个小羊倌的样子,一幅斗笠,一件雨衣,把两只羊放牧在庾家河附近的山山水水之间。他还编了一首牧歌,在雨雾的时候还轻声地唱着。
把羊放上天哟
就是云呀
把你放上心哟
就是泪呀
。。。。。。。。。。。。。
人们见了孙桂英,就开玩笑地说:“妇联主任呀,你儿子现在有事干了,在政府里放羊,他可是天下第一个。人家苏武放羊放出了民族气节,说不准你儿子还可以放出一个县长来。”每次听到这样的玩笑话,孙桂英就会偷偷地哭,记得小时候问儿子长大了干什么,他总会回答:“当县长。”听到这样的话孙桂英觉得好自豪。而如今呢?丹青已经变得和绵羊没有什么两样了,天下的母亲都希望自己的儿子是一只狼,而不是一只低沉的羊。
很快,学校就开学了,教室里的灯光全部亮了起来,打在河面上,闪动着的波光是那么不安。有一天下乡回来,孙桂英在窗前站了好久,当张治民的窗户亮起灯的时候,她握着那张纸条,出了门。
夜晚的石拱桥像一条蟒蛇一样,紧紧地缠着两岸。孙桂英踏着这只蟒蛇而过,有些阴森可怕。
门被敲开了。
孙桂英没有说话,把那张纸条放在桌子上。张治民看也不看,就好像已经知道纸条上的内容,他说:“你知道我为什么调到这里来吗?自从你儿子考上师范学校时起,我就是等着这个时候!但没有想到,如今还是以一张纸条开始,真是好笑。”
孙桂英没有说话,她抬起头来,看了一眼张治民,没有想到三十年后看到的第一眼,却是张治民脸上的那条伤疤。张治民那个时候长长的头发,白白净净的皮肤,高挑的个子,显得很帅气,张治民被游斗时,一个红小兵说:“人人都说咱是最帅的,没有想到这小子比老子还好看。”说完,提起一把尖刀,朝着张治民的左脸就是一刀,从此张治民的小名就被人们改成了“张疤子”,即使后来他当上了镇教办主任,人们在背后也同样这样叫他。
“我知道,这是老牛写给我的纸条。我也知道,现在我们这些学校缺的就是师范毕业的学生。但是,我不能用你的儿子。”张治民玩弄着手头的一把水果刀。
“为什么?”孙桂英紧张地看着张治民。
“因为三十年前,他错过了当我儿子的机会。何况,他已经有事情干了,你看看那两只绵羊,现在肥嘟嘟的,要是杀了呀,真能熬一锅好汤。听说那只母羊都已经怀小羊羔了!我看他还真是个放羊的料子。”张治民说。
“如果有什么对不起的地方,那都是三十年前的事情,三十年的恨,真是把刀子也会生锈的。”孙桂英解释着。
“生锈的刀子也是刀子。刀子生锈了,我这脸上的疤子会生锈吗?你走吧,三天后的黄昏,你到县城的丹江边等我吧,你要穿着当时那样的红衬衣,梳着两根小瓣子!”张治民抛下这句话,自己先走出了自己的门。
孙桂英回到宿舍的时候,儿子已经睡了,满身的羊膻味弥漫了整个屋子,门外的拐角处,有两只羊嚼咀的声音。
三天后的晚上,孙桂英并没有来到丹江河边,她也没有穿上红衬衫,更没有扎两个小瓣子。孙桂英坐在宿舍的窗户后边,看着夕阳西下,看着河中的波光闪动起来,这一夜,她睡得很安宁,因为张治民的窗户这一夜没有亮灯。
县妇联设在县委大院里边,孙桂英早上八点前就赶到大院门口,一是想趁早办点事,二是想顺便问问县妇联主任,看看有没有别的办法,帮帮自己的儿子,县里的领导孙桂英几乎都打过招呼了,有的送点礼,有的求求情,但就是自己的直接领导,她没有找过,她怕这样会影响自己的声誉。
当她来到县委大院门口的时候,院子外的广场上已经是人头攒动,看看四处摆放的花圈,孙桂英明白这是死人了,而且这个人肯定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县上要开追悼会的。人这一辈子,走到头的时候,能换到几声哭已经足够了,但是如何能够换来几个花圈,那更是了不起的事,更别说是追悼会上,让所有的人都给你脱帽,给你低头。
“谁死了?光花圈就摆了这么远?是个大人物吧。”孙桂英羡慕地问旁边调试音响的一个老头。
“狗屁大人物!是县委大院的一个电工,在安厕所灯泡的时候,不小心从梯子上摔下来,掉到粪池子里淹死了。”老头不耐烦地说。
“好可惜,我见过他,年纪不大呀,就这样去了,人活着真没有意思。”孙桂英想起来,有一次她到县妇联办事时,就碰见这个电工在给妇联修打印机。当时他还抱怨自己的儿子怎么怎么没有出息,初中都没有上完就逃学了。
“可惜什么?人家虽然在屎尿里淹死的,也照样是因公殉职。这一死呀,什么问题都解决了,儿子被安排接了班,老婆每个月领二百多块的生活费,平时大家吆五喝六的,这不,还有追悼会开!咱们这辈子,就是把骨头砸碎了,怕也享受不到这样的待遇。”老头调试好音响,对着话筒里咳嗽了几声。
追悼会开始了,在哀乐声中,县委书记开始走上台,大讲死者生前的事迹,把一个电工在屎尿中艰难挣扎的事情描述得是那么的英勇。
“我也可以死的!”没有听完追悼会,孙桂英就离开了,把要办的事忘记得一干二净。

国庆节前的一天晚上,孙桂英怎么也不能入睡,她把儿子穿脏的衣服放在水里洗,把儿子的衣服一件一件地拿出来熨,把一件线衣与一件衬衣放在儿子的枕边,她知道明天会降温,儿子需要这些。
然后,她拿出了儿子的毕业证书,红红的颜色,在这午夜的晚上显得好看极了。窗外的灯光全部熄灭,河里的鱼儿也进入了梦乡,整个小镇都沉浸在清静之中。她打开尘封已久的窗户,看着窗外的庾家河慢慢地升起一缕缕的雾,她知道天亮的时候,这雾会浸透小镇的石板路,浸透小镇的家家户户,透入每个活在小镇上的人的眼睛。
国庆节的晚上,镇政府要举办一个花鼓演唱会,从每个村选出来的民间高手,都会带着泥土与牛粪的声音,演唱一段自编的陕南花鼓戏,来歌唱庾家河镇美丽与繁荣。一清早,负责会场布置的孙桂英,就着手开始戏台的设计了,等标语张贴好,布幕拉起来,高音喇叭挂起来,最后一道工序是在戏台上拉一条横幅,往年都是镇上的看门老头干的,但这一次还没有等他把梯子放稳,孙桂英就抢着爬了上去。
“妇联主任,你看你的裤裆开了,都能看到红裤头了。”看门老头看着梯子上的孙桂英,开着玩笑。
“你真是瞎说,我今天根本就没有穿裤头哩。”孙桂英今天上身穿着白衬衣,下身穿着黑裤子,一双高跟鞋,这都是孙桂英逢年过节时才有的打扮,虽然五十多岁的人,依然拥有这个年龄的女人少有的美。
孙桂英爬到梯子上边,很快就把一条“庾家河镇国庆节花鼓演唱会”的条幅挂好了,不高不低,左右平衡,红色的条幅,白色的大字。就在她挂好横幅准备转身的那一刻,她的手一松,一道黑白相间的影子,就从高空中飘落下来,只听到“砰”的一声,一只高跟鞋在戏台上被高高地弹起,砸在一个早早就来占地盘的孩子身上。
就在孙桂英从空中飘下的那一瞬间,她脑海中闪现的镜头,是儿子站在讲台上,手中握着课本的样子,她的脸上少有地笑了。
孙桂英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是第三天的中午,自己躺在镇医院的病床上,病床前坐着的是自己的儿子丹青,孙桂英问:“你怎么在这里?你没有上班去吗?”
“上什么班呀?那几头羊饿不死的。”儿子好奇地看着母亲。
孙桂英发现自己的手臂不能动弹了,浑身的骨头都像散了一样的疼痛,她才恍惚间发现自己并没有死,因为死与不死的差别,就在于一个是自己的疼痛,一个是别人的疼痛。
这时,从病房外冲进来一个妇女,她一下子扑到孙桂英的病床上,“哇哇”地大哭起来:“你终于醒了。你要对俺家二娃子的事负责!”孙桂英想,肯定又是哪个刮宫引产的妇女来闹事的,妇联主任的工作,大部分都花在女人身上,说明白一点,都花在女人的肚子上了。
“你那要命的鞋跟,乍就那么长呢,把俺家二娃子的屁股戳出一个洞。以后长大了,说不定生娃娃都有问题。你得赔钱给俺们,赔三千,不,还有上药水的钱,得赔四千块!”这妇女一说到钱,就不哭了。孙桂英一头雾水,儿子丹青解释说:“你摔跤的时候,高跟鞋飞出去把人家孩子砸伤了。”
孙桂英觉得不可思义,自己没有死成,还惹出一个案子来。孙桂英安慰着说:“你放心,我会负责的。”
镇领导来看望孙桂英,发现有个妇女在这里闹事,就恶恨恨地训道:“你这二娃子怎么生下来的,你还不清楚吗?是超生!别说在屁股上戳个洞,就是在球蛋上打个眼又怎么样?都跟你说过,孩子的医药费政府帮你出,你再闹下去,要不要让我把你抓起来?”这名妇女一听到这话,就吓得遛出了病房。
孙桂英说:“我好坏也是因公受伤吧,请领导出面能不能解决一下我家丹青的工作?”镇领导说:“真是的,挂横幅这样的事是男人们干的,你出什么风头?丹青的工作嘛,再研究吧。”
孙桂英说:“现在正是搞计划生育的时候,能不能让我儿子接替我的工作?”镇领导说:“这怎么能行,你好好养伤,工作的事情就放心吧,何况一个男人做妇女工作,从来没有这个先例。”
孙桂英突然大哭起来,她没有因为自己活下来而高兴,相反因为自己从那么高的地方掉下来依然活着而伤心。
除了那只飞出去的高跟鞋外,孙桂英的左手被截肢了,袖子空着,在风中飘舞。从医院出来的时候,已经是深秋,整个小镇的山已经红得发黑,庾家河的水还是哗哗地流,带着小镇人的汗水、泪水、尿水与血水,永远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流到丹江,再从丹江流到一个叫做大海的地方。
孙桂英回到镇政府的时候,儿子的两只绵羊已经变成了三只,一只刚刚出生的小羊羔吮吸着奶汁,而它的母亲则躺在午后的阳光下,迷着眼睛享受着生活。
孙桂英对镇领导说:“这次出事花了政府不少的钱,真是对不起。我明天可以上班了吗?”
“上边有精神,让你尽快办理退休手续。”镇领导说。
“什么?退休? 我才五十三岁呀,还可以干几年的。这手没有了,但嘴还是好好的,并不影响工作,何况是为了公事。”孙桂英说这话的时候,眼泪跟着就出来了。
“公事不公事的咱们别淡,眼下整个政府在精减人员,一部分人得先退下来,你的身体都这样了,也应该好好休息休息。这样吧,年底前,你就退下来吧。”镇领导不容争辩地说。
“那让我儿子顶班可以吗?”孙桂英商量道。
“不可能,现在顶班的制度早就没有了。还有,你儿子把镇政府当什么地方了?当成羊圈了!这事在社会上传得很不好听,说咱镇政府本身就是放羊的地方,县委在一次大会上,还提出严厉批评。请你的儿子在三天里把羊赶走吧,不然,我们就杀了它,改善镇政府的食堂伙食。” 镇领导没有商量的余地。
这时儿子从外边回来,不知道和谁喝得酒气冲天,听到镇领导的话,走上前一把抓住领导的衣领说:“你们这些狗当官的,算什么东西!我妈的手都断了,你们还想怎么样?要不要你也断一只看看?还有我的羊,它们比你们干净多了,它们的屎有膻味,你们的身上是什么味,是臭肉的味道。”
镇领导说:“你妈是在工作上出事的不假,谁知道她是真出事还是假出事?看门的老头说她当时是故意松手跳下来的!”
丹青上前就是一个耳光,扇得镇领导的脸顿时出现五个指印。看见有人打镇领导,几个在大院里闲得无事的职工,马上走过来劝架。
丹青酒劲一时上头,冲进自己家的厨房提着一把尖刀跑了出来。“杀人了,要杀人了。”吓得镇领导抱着头就往外边跑。
“我才不杀你个龟孙子!我没有工作,放个羊也没有地方关,他妈的,还不如杀了算了。”说着话,丹青提着刀挥向不远的羊,一刀下去,那只刚刚出生的小羊就跳了几下,倒下了,鲜红的血汩汩地流下来。另外两只老绵羊睁开眼睛,“咩咩”地叫了几声,谁也不知道是呼唤,还是愤怒。
眼看着丹青又要扑向第二只羊,孙桂英再也忍不住了,上前一把抱住儿子的手:“儿子呀,你没有工作,是妈妈没有用,你应该杀了妈妈。你别伤害这些无故的羊呀。”母子俩一齐倒在地上,哭成一团。
等到丹青酒醒的时候,已经是黄昏的时候,他把两只老绵羊赶出镇政府大院,足足的赶出了几里路,估计它们再也找不到镇政府的时候,才转过身走了。小羊羔的血已经被晒干,尸体上爬满飞来的苍蝇,丹青提起小羊的尸体走过小镇的时候,羊汤店的老板问:“卖不卖呀,十块钱。”丹青不理他们,他把小羊羔提到石拱桥下,扒开一堆沙子埋了,然后坐在桥下,看着小镇被夜色埋没。

儿子没有自己的羊,就跟没有影子一样,整天四门不出,呼呼地从早睡到晚。孙桂英说:“儿子呀,你说句话吧,你已经半个月没有说话了,或者唱首歌也行,你的歌从小就最好听了。”
孙桂英说:“儿子呀,你没有工作有什么重要呢?妈妈就是退休了,也有退休工资,妈妈也能养活你的。”
孙桂英说:“儿子呀,你如果喜欢放羊的话,我再给你买几只羊回来吧。”
儿子却还是一句话不说。孙桂英在又一个中午,流着泪再次敲开张治民的门。孙桂英说:“求求你放过我的儿子,给他安排工作吧,这孩子就喜欢教书,不然他会疯的。”
“我知道你还会来找我的,你这次从梯子上掉下来,是不是故意的只有你自己知道,想以死来换取儿子的工作,没有那么容易!”张治民的窗户开着,外面的风吹了进来,孙桂英从这里可以清楚地看到自家的窗户。
“当初我画了三幅画给你,一张被扔了,一张被撕了,一张交给老师了。如今我已经不会画画了,不过我有照像机,你让我照三张照片,就是当时我画的样子,就可以了。我肯定让你的儿子有一个工作,让他在黑板上写粉笔字,让他在孩子的作业本上打红红的对号。如果同意,明天中午,你就去丹江河边,现在的丹江河两边的树叶子红红的,好看极了。明天你如果不来,总有一天你会来的!” 张治民看着孙桂英空空的袖筒在飘舞,他一脸的嘲笑。
“你要照裸体的?!”孙桂英问。
张治民没有回答,还是自己先走出了自己的门。第二天,天气有点转阴,下着小雨,落在地上结成了冰。孙桂英没有打伞,她淋着雨一步一滑地来到丹江河边的时候,已经是下午。
丹江河是长江的上游,这里曾是水上交通的要道,而如今水位下降,已经无法行船,所以很难听到纤夫的号子。张治民站在一棵柳树下,胸前挂着一个照像机。
张治民说:“脱吧,我现在已经不需要牵手与接吻的镜头,只要裸体的一张就够了。”
张治民得意地看着眼前这个风韵犹存的女人,看着这个与维纳斯一样断臂的女人,心里想像着她脱光衣服站在雨地里的样子,他还想,如果这张裸体的照片出现在县城的大街小巷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子呢?还会像三十年前一样,让人心跳吗?
孙桂英说:“一定要脱吗?”
张治民说:“你说呢?除非你能把三十年前的纸条收回来。”
孙桂英说:“你是不是想把照片贴到大街上去?”
张治民说:“不对,我还要把照片贴到你儿子的脸上去!”
孙桂英上前抽了张治民一个耳光:“三十年前说你是一个流氓,还真有点冤枉你了,因为那时青春年少,时代动荡不安。但现在,社会虽然变了,你还真成了一个大流氓!你以为我不知道,我儿子找不到工作,都是你一手操作的!我今天来,是想告诉你,丹江河的水就是干涸了,我孙桂英也不会受你侮辱。”孙桂英淋着雨,再次一步一滑地走回小镇,这一夜,张治民的窗户扔然没有亮灯。
第二天就是元旦,过了元旦,孙桂英就要退休,从此她就不再是庾家河镇妇联主任,也没有机会再走进县委大院里,见到那些有头有脸的人物,为儿子的事给他们求情。
元旦前的晚上,庾家河镇降下当年的第一场雪,这场雪来得特别的凶猛,把石拱桥、小河、屋顶,还有山及小路,统统地铺成了白色。孙桂英对着儿子说:“起来吧,我们去堆雪人吧。妈妈也许明天就死了,你就再也没有机会了。”回想起儿子小的时候,每年下雪,他都要堆一个雪人,都要在上边写上妈妈的名字,在他的心里,妈妈其实就雪做的。
儿子依然昏沉沉地睡着,他并没有听到妈妈的话,而是在睡梦中读起朱自清的“背影”,“看这孩子,这不是中学课本里的文章吗?做梦都在教书哩。”孙桂英叹着气:“妈妈会实现你的梦想的,也许就是明天,也许是后天,但绝对不会比这个冬天还远。”
孙桂英把儿子的衣服一件一件地拿出来,熨得平展展的,然后第二次打开这扇窗户,看着窗外纷纷的飘雪,伸手接下一片一片,让融化的水打湿她的手,她哼起“杨白劳”中有关下雪的唱段,这一夜,她亲眼看到白白的雪花封锁了整个小镇,到天亮的时候,已经找不到一点的黑色。
孙桂英扛起一袋大米,来到镇领导的办公室里。孙桂英对领导说:“干过今天,我就要退休了。”
镇领导说:“为人民服务一辈子,也应该歇歇。现在我也不瞒你,你儿子工作的事情,其实上边几次打招呼下来,要求解决,都是教办的张疤子给挡下来了,我想,他是不是还记着文革时候的仇哩。”
“过去的事情不说了,今天是我工作的最后一天,我想以政府的名义给石门村的五保户送点大米去。这大雪下的,老人没有米怕是难以过冬。”孙桂英说这话的时候挺动情的,一下子哭了,因为一只手抓着袋子,没有办法来抹泪,只能任着泪水往下流淌。
“你就去吧,代表政府给老人问个好。”镇领导算是批准了孙桂英的请求。
孙桂英扛着大米,把雪地踩得吱吱的响,因为雪太大,已经很难准确地把握路的方向,她自己也不知道是不是走在路上。
半个小时,她来到了五里路左右的黑龙潭边。黑龙潭是庾家河中的一个潭子,因为河水从高处落下,长年累月就在这山谷之中砸出了一个深不见底的水坑,孙桂英很小的时候就听到老人说,这潭子直通龙宫,方圆几百里的地方如果谁办喜事的时候,只要对着潭子烧几柱香,念几道咒语,就会从潭子中间浮出锅碗瓢盆和鸡鸭鱼肉来。
水流比较缓的地方如今已经结冰,由于这里水流湍急,所以唯有黑龙潭像一口深井一样,阴森可怕,流水声比平时也响了许多,轰轰隆隆,像是敲响的一面大鼓。她心想事情原来就这么简单,只要自己从这里跳下去,儿子的工作就有了,自己为什么还要从梯子上摔下来?为什么还要去敲张治民的门呢?在这白茫茫的雪地里走路,谁也不敢保证自己一定是走在路上,谁也不会怀疑孙桂英是自己跳下黑龙潭的。
孙桂英在黑龙潭边坐了许久,头顶已经被雪覆盖,她心想儿子此时应该已经醒来,自己可以安心地顺着黑龙潭去龙宫报到了。她笑着站起身。
山谷口突然出现一个身影,仔细一看,竟然是自己的儿子,他一脚深一脚浅地向这边跑过来。他呼唤道:“妈妈,妈妈,我们堆雪人吧,这里的雪多,才能把人堆出模样来。”
他呼唤道:“妈妈,我知道你想干什么,我要妈妈,我不要工作了还不行吗?”
当他喊完这句话,只听到哗啦一声响,他摔了一跤,身子往下一沉,不见了。
“丹青,丹青啊!”孙桂英拼命喊叫着儿子的名字,朝着山谷口跑去,在儿子消失的河面上,留下一个黑黑的洞口,里边的水急流直下,儿子已经从冰窟窿里消失了。
“老天呀。“孙桂英一声撕心的呼唤,身体软软地倒在了地上。当人们从冰层下找到儿子丹青时,他已经停止呼吸,他被冻成了这个冬天的一块冰。
三个月后的三八妇女节上,儿子的死给孙桂英换来了“三八红旗手”的称号。颁奖的那一天,孙桂英没有出席,她顺着庾家河向上搜寻着什么,一边走一边唱着儿子曾经唱过的调子。
把羊放上天哟
就是云呀
把你放上心哟
就是泪呀
。。。。。。。。。。。。。
那声音响遍了庾家河的两岸,渗进了庾家河人的心里,也渗进了两岸的五谷与枝枝叶叶,当你听到庾家河里的鱼儿翻身时,也许就是孙桂英的声音。

                      已刊发于《上海文学》


3、《再看也不是我的大海》
  
陈仓/文

   
老天爷看来不是一个仁慈的老头。
从河南信阳的老麻子宾馆里出来,我把自己停在院子里的千里马小轿车发动了,车屁股冒出的不是白气,而是薄冰。天稀稀拉拉地下着雨,洒到地上,很快也结冰了,这冰是透明的,很难觉察,但走起路来才知道,比平常的冰要光滑得多。
从车里爬出来看天,发现拉了闸的车仍然在向前跑,我以为到了怪坡,河南这地方总是很神奇,汽车不加油朝坡上跑的地方又不是没见过。他慌了手脚,想拉住它,像拉一头不听话的牛,不小心就滑了一跤,千里马自己滑出一米多,撞在前边一堵墙上停下了。
我坐在冰地上,骂了起来:“狗娘养的,莫不是要逼着我在信阳过年不成?”
我在想,丈母娘要是在信阳就好了,就是天上下刀子也不怕。但看看寒冷的信阳城走过的女人,冻得像是不青不红的苹果,我就笑了,我是一个天生不爱吃苹果的男人。
看门的老头说:“明天就大年三十了,还是慢慢地走吧,家里人等着哩。”这时老父亲打来了电话,说是老家那里下起大雪,秦岭山上就是铺了毯子也爬不上去,要我返回上海,等天晴了再回家。我已经两年没有回去了,父亲的牙齿在两年里掉了五颗,上次离家的时候,父亲和他放的牛一样,可以啃树皮与草根,但现在不行了,就是煮烂的包谷米也嚼不动了。乡亲们在一起,不像城里人比谁的汽车好,比谁的穿戴更名牌,而是晚上在火炉边,炒一大盆包谷花,年老的年少的,围在一起比谁的牙口好,像广告里说的,牙口好胃口就好,日子会更好。
说好了,过年的时候要带父亲去补牙的,不然他在乡亲们面前台不起头。
又有一帮人一身泥水地走进了老麻子宾馆,看样子又出了车祸。
“爹,我就返回上海了。”我说完,眼泪不听心脏的话,就在眼窝里打滚。车窗上的冰花怎么也化不了,透过冰层向外看,有点模糊,有点头晕。路滑得厉害,所有的车都像是乌龟一样跑,就是不见一只兔子,想做兔子,那除非是不要命了。
路过信阳汽车站的时候,才发现冷雨并不能挡住回家过年的路,行人们都提着大包小包的,等待回家的汽车。由于路上到处是车祸,很多班车已经停开,许多人都急得直跺脚,猛一看过去,还以为是一场舞会。
孤独会让人发飙,我想,拉一个客人吧,可以挣点钱,一路上也有说话的人,如果谁发明一部可以说话的汽车,也许这世上就少了很多车祸。我把方向盘一打,直接开进了车站,小声地问:“去上海,合肥,六安,叶集,有人走吗?”喊叫了半天,也没有人应。这年头骗子太多,人们宁愿不回家也不搭错车。
从站外匆匆地走进来一个女子,她四处张望着。我走上前去问道:“是不是向东走?只要是向大海的方向,我都可以捎着一起走。”
“大海的方向?!我到固始,去吗?”这女子穿着黑色的长绵袄,黑色的毛衣,黑色的裤子。
“只要向不下雪不结冰的地方走,肯定都是向大海的方向走,我都去,你说的这个地方下雪吗?”我只知道这是自己要经过的小城,是一个东与西、冰与水、雪与雨分界的地方。
“现在不下雪了。”她没有看一眼我的车,没有问价钱,就朝车走去,而且走在我的前边,好像这辆车就是为她准备的,而我就是她的司机。
走出车站,我不知东南西北了,更不知道如何上312国道,就随便地向前开去。
“你不认识路还拉客?是外地来的吧,你不是要向大海走吗?大海在东,你却向西。也许你是对的,绕地球一周也会到达固始吧。”她说话时,低着头,有种偷笑的意思,所以她说话的样子既不是嘲笑,也不是幽默。
“你怎么也不问问我从哪里来的,也不讲好价钱,就上了我的车,不怕被我拉去卖了?我一个同学,在广东火车站下车时,被人拉到了宾馆里,三天后才逃出来,劫没劫色不知道,但是五千多块钱硬是被劫走了。”车终于走出了信阳城,踏上了奔向大海的道路。
“谁劫谁还不一定呢?你没有发现我一身黑色?电影里的大盗,好像都是这样穿的,不过我少了一幅墨镜。”黑衣女子轻松地说着,真的从包里取出一幅墨镜戴上了。
我斜眼看了看坐在副驾驶的黑衣女子,一阵沉默,心里想起起程时同事的话,路上常有车匪出没,杀人、劫车。雨若有若无的下着,洒在路上依然结成了冰,每小时走二十公里,也觉得难以把握方向。
“如果你要劫我,劫财的时候,别忘了劫色。”我开着玩笑,但心里还是有些异样,有点后悔的意思。我虽然常常笑话自己是世上长得最安全的那种人,乞丐看了我觉得这是一个更加穷困的人,小偷看了我以为我是小偷,色狼看见我觉得我更像色狼,但如果真的被人当一头猪杀了,那可能真的是因为自己太蠢。
  “像现在的速度,到固始可能要四个小时,也许更晚一点。你要不要换车?”我表明了自己的意思。
“没有关系的,坐什么车都是一个速度。”黑衣女子好像没有明白我的意思。收音机里播着一道老歌“常回家看看”,由于信号不好,断断续续的,像是一个结巴的女人一样。
车开到了一个斜坡路,前边的一辆大卡车可能装载太重的原因,车轮子在冰面上打转,无论怎么吼叫也爬不上去,车屁股冒着浓浓的黑烟。司机无奈,只好下车,拿出一张帆布铺在路上。我把车停在路边,无奈地说:“我不敢开了,我想在这里住一天再走,你还是下车吧。”
我当初的想法是拉一个说话的人,但如今面对这个陌生的女人和结冰的路面,我充满了恐惧,我想把她抛开。
“既然上车了,就不可能抛下你一个人。我看你开车的技术不错,有四五年的车龄了吧。”黑衣女子鼓励着说。
见她一点也没有下车的意思,我只好把车启动,继续向坡上边爬,把车开得出奇的慢,黑衣女子以为是车打滑,就跑下车,撅着屁股向前推,她呵出的热气在空中结成了冰。爬到坡顶的时候,我轻加油门,跑出了一百米的路。我真想继续走下去,这样就可以轻松地抛开这个陌生的女子。透过后视镜,看到黑衣女子朝车追了过来,她的黑衣服被风吹起,像是黑色的风,四周荒无人烟,只有几间废弃的小屋被枯草包围。
“老天也许是失恋了,硬要把我逼走。” 我把车停了下来。
黑衣女子气喘嘘嘘地爬上了车:“你难道不是回家吗?”
“我家在陕西,要过秦岭山的,整个路面都被大雪封住了,只好返回上海。今年的春节,只好一人过,你说说,一个人还有什么心思过年?”我对刚才的行为有点内疚,所以说话的内容也深入了许多。
她从上车的时候起,好像从没有抬头看过我,而她的声音就像长着眼睛一样:“找个朋友一起过年不就行了?女朋友呢?”
“我在上海工作没有多久,哪有什么朋友呀,再说了,大过年的,回家的回家,旅游的旅游,哪能打扰人家。至于女朋友嘛,可能还没有出生,也可能就在身边。你家在固始,还是去固始探亲?介绍一下自己如何?”我伤感起来。
她又不答话了,两眼盯着前面的路。
我顺手拿出自己的记者证:“这上边有查询网址,你要不要查清我的身份?”现在社会有两大怕,一怕乡长下乡,二怕记者上门,记者证,在某种程度上,是记者们的护身符,有时候不仅可以当门票,还可给自己壮胆,有点魔高一尺、道高一丈的味道。我想,不管她是什么身份,看到记者证,是坏人的话,可以打消干坏事的念头,是好人的话,可能会对自己产生敬重之情。
一只流浪狗从路上不紧不慢地走过,前边五十米的地方,一辆大卡车为了避免撞上它,轻轻一踩刹车,头朝路中一横,尾巴朝路边一歪,就翻掉了。黑衣女子拿起手机打起了电话。听声音,是打给122事故报警台,她是替前边的车祸报警。
   “我姓黑,叫黑小春,你以后就叫我小黑吧。在大学时学的是外语专业,本身要去教书的,但我对孩子没有耐心,一听她们叽叽喳喳的乱叫,我就想打他们的屁股,有一次把一个学生的屁股打红了,家长闹了好几天,要我赔,我一气就辞职了。现在嘛,无业游民。” 她根本不看我的证件。
    我惊奇地看着她,竟然连姓也是“黑”的。发现我惊奇的样子,她并不解释什么,又坐在那里偷偷地笑。
“你多大?多高?多重?”我不经意间就问了这三个数字,这是我要与女人交往的开场白,透出的信号就是:我要解剖你。小黑笑着问:“你征婚呀。”
“我凭着这三个数字可以算算你的命,很多网友都叫我陈半仙的,我没有见到他们,只要知道这三个数,我就可以猜到他们亲嘴的样子,连叫不叫床都能算出来的。”我说完了,才发现自己俗不可耐。
 “我一米六二,一百一十斤吧,年龄嘛,你就别问了,反正家里天天逼着我找对象,这大过年的回家,他们又会唠叨了,我如果能带头猪回去的话,他们也会高兴死的。” 她好像免疫力很高。
“你的体重保持在一百斤内可能比较标准,现在有点胖,你穿黑色的衣服是不是为了摭掩肥胖?要说年龄,我看你最大不过二十五岁,猛看上去未成年人一样。”我在想,也许她说自己姓黑,也是在摭掩自己的柔弱。
“这就是你算命的结果?”这时,收音机里传出周星驰的声音,她大笑了起来,“我小时候专门学过周星驰的刀子一样的笑声,我爸爸觉得就是因为这笑声,不像个女孩子,才找不到对相的。说真的,我这么大在你们上海可能不算什么,但在固始,应该生两个孩子了。”
“你哪一年毕业的?”外面的雨有点大了起来,雨越大,路上就不会结冰,但刮雨器的声音会更加刺耳。
“我不告诉你,你这又是在盘算我的年龄。”看上去,她对坏人的防备心要比隐瞒年龄的防备心要小的多。
父亲的电话又打来了,正好汽车开到一个转弯处,我示意她接电话。 “他在开车哩,呵,我们在往上海赶,路上滑的很,他返回去也是万不得已,一想到没办法回家陪您过年,他刚才还哭了。我呀,我叫小黑,女朋友?!当然不是,他看不上我的,他嫌我太黑了。”她接完电话,又学着周星驰大笑了起来。
“你爹把我当成你的女朋友了,他可高兴了。”一想到父亲的牙齿,我眼里的泪水都出来了。她递来一张纸巾,我并没有去接,油门一点,汽车加着速度在冰路上跑了起来。她说:“你再想想,真的没有人可以和你一起过年?”
 “有一个人可以陪我,就是你。你回家父母也是唠叨,还不如和我去上海算了。” 我摇摇头。
 “你把我拉到上海卖掉了怎么办?再说了,我要是一个飞贼又怎么办?”她怀疑地看了一眼我,这好像是第一次看我,蜻蜓点水式的一瞥。
“卖你?!你最多能卖五千块。至于飞贼嘛,我劝你,你要偷就把我偷走,在我家里,就我这个人值点钱。”我开着玩笑。
 “你个臭男人值什么钱,我好坏也是个黄花大闺女。”她说完话,脸上泛起一层红云。虽然她叫小黑,但皮肤非常的白,特别是笑起来,就有一朵朵红云从脸上飘过。
我笑起来:“现在什么都贵,就是女人不值钱。你是黄花?就没有和风呀雨呀的谈过恋爱?”
她听了,似乎有点伤感:“谈过一次,后来,他得了一种病死了。”
我想听到后面的故事,但是她沉默了半天。
“我本打算过完年就去上海的,不是上海对我有多大的吸引,而是我真的想离开固始,越远越好,也许距离可以把影子冲淡一点。”她说话的声音潮潮的,像是被窗外的雨淋湿了一样。
我也被她的话打湿了,安慰着说:“感情这东西如酒一样,藏得越深也许越香,就忘掉他吧。在这个小城市里也没有什么发展,你跟我去上海,看看距离到底有多么神奇。还有,我可以带你去海边。”
“可以去看海?!”她有点惊喜。
“当然可以,而且可以在海边,把鲜红的太阳当成风筝,放到空中去。”我已经忘记了旁边坐着的还是一个陌生的人。
“他告诉我,北方的海与南方的海是不同的,北方的海很粗野,而南方的海很温柔。他曾经说,要把大海当作自己的洞房,但是…..”小黑说着,从提包里掏出一只小小的玻璃瓶,瓶子里装着的不是香水,而是透明的海水,“这是他从海边回来时带给我的大海,他还说,他给我的海无论怎么起风,也不会有一丝浪花。”
“他是干什么的?”我问到。但是小黑并不想回答得太多,她要把更多的东西放在回忆里。
随着向东方推移,也就是朝着大海推移,雨越下越温柔,已经不能落地结冰了,我暗暗地加速,把车开得飞快。驰过一座石桥时,才发现桥面的冰没有化,刹车突然失灵,一头撞上了停在桥边的摩托车。
一个男人走了过来,把手伸进车窗:“你撞坏了我的车,你认识吗?这是嘉陵125,你说怎么办吧?”
我说:“我赔你点钱吧,我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一千块!”那男人很得意地说。我准备掏钱的时候,小黑拦住了:“别给他,这分明是讹人,哪有把车停在路中间的,这路上的事我碰到的多了。”
 “这女娃子你嘴还硬,不给钱,看今天能不能走出这村子!” 那个男人见有人在顶撞他,显得非常的凶恶。
这时,从田野四周的小道上,七八辆摩托车都向这边开来,十几个人团团地围住了我,看样子不掏钱真是走不掉了。
小黑说:“你们敢要钱我们就报警,等警察来了,让赔多少就赔多少,那怕是一万块,也赔得起。”
“真的嘴硬?”那个男人一挥手,几个头发染得黄黄的小青年,就拿出家伙,要缷车轮子。小黑用河南话说:“俺家就在前边不远,他是俺女婿,不是你们要敲诈的过路车,你们敢下手我就真的报警。”
“你报警吧,你报警呀。”那个男人拿起一颗石子,在车身上划了一下,又划了一下。两条划痕像是两道不流血的伤口。小黑见了,扑上去护着车。
“我真的见过她的,她是咱们邻村的女娃子。”一个小青年提醒那个领头的男人。这领头的男人看了看小黑问:“你老子叫什么?”小黑说:“我爸他叫老黑子,你不会不认识吧。去年大年三十晚上的那挡子事,你不会没有听说吧?”  领头的男人听了,眼光变得游移起来,手一挥,所有的人就散开了。
跟看戏一样,我一时还不能理解眼前发生了什么事。
“他们在天冷的时候把水浇在桥上,让桥上结厚厚的一层冰,然后制造事故来讹钱。老黑子其实不是我爸,去年大年三十的那天,老黑子独自一个人在路上拦了三辆车,所以是这里的‘英雄’。”车重新上路,小黑一边解释,一边抬起头盯着我看,第一次看得那么长久,我这时才知道,她的眼神也是黑色的,我不能明白黑色对于她来说到底代表了什么,也许是简单,也许是神秘,也许是福,也许是祸。
我试探着说:“刚才的一幕是你们合谋的?你良心发现了,故意放我一马?”
她又学着周星驰大笑了一声,笑声穿过车窗,刺向野外。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过的,反正时间比汽车要跑得快,很快就过去了四个小时,路标告诉我,离固始城不到十公里了。她说:“快到我家了,要不要去我家吃点饭再走?”
“让我去你家,充当你的男朋友吗?我这么丑,就免了吧。”我的警惕心又回到了身边。
“你真的是一个人过年?”她希望从我的反应中做出某种判断。
“是又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这与你下车有关系吗?”我一样想从她的反应中做出自己的判断。
“如果是一个人,我就陪你去上海,这毕竟是通向大海的路。”小黑说得很从容,我觉得很吃惊,不知道怎么回答。
“吃,我可以给你做饭,但怎么住呢?” 她似乎是认真的,而且不等回答,就已经做出了决定。
 “我有两张床,一个大床一个小床,小床平时让给了邻居家的那只猫。你真去上海,我就和猫睡吧。不过你得小心,那是只母猫,每次有女人来我的房间,它就吃醋了一样,到处乱抓,如果是男人来了,它就使劲地叫春。”我还是把她的话当成一种玩笑。
 “陪你过年我是有条件的,别高兴得太早。”小黑摇动着那只装有大海的玻璃瓶,希望能把瓶子里的大海摇出浪花。
“什么条件?该不会是要我当三陪吧。”我根本就不相信她的话。
“第一,你和一只母猫睡小床,我睡大床。第二,初一带我去看海。这两点缺一不可。”才四个小时,一个女孩子就要跟着一个陌生的男人一起过年,这是信任?是陷阱?是冲动?一切都难以预料。
说着话,车就开进了固始城,经过城边的一个村庄时,车停了下来。
“这里的风景怎么样,小河,沙滩,杨柳,你欣赏欣赏吧。我回家拿点东西就来,不过,你不想让我陪你过年的话还来得及,你要是不能信守承诺的话也来得及。”她一边向村子里走,一边问我。
有一个老人,挥着鞭子追赶着一群羊,在河堤上奔跑,温柔的雨淋在羊的身上,更让人觉得羊的可怜与柔弱。我摇下车窗,问老人:“你们这村子叫什么?”老人说:“叫黑庄,黑灯瞎火的黑,村庄的庄,你找人呀?”
连村庄也是“黑”的。我试探着说:“我找一个叫黑小春的人,大伯,你知道她家在哪里吗?”
“姓黑的?这村子虽然叫黑庄,但全部一姓,都姓白。同姓的人不能结亲,从外村招进来的上门女婿,有没有姓黑的,俺不大清楚。”随着咩咩的羊叫与一阵鞭声,老人与他的羊群就走远了。
“那老黑子呢?你知道这个人吗?就是去年三十的时候拦车的那个男人。”我的问话,放羊的老人也许没有听见,也许根本就想不起有这么个人,所以并没有回答。
我想问出小黑的蛛丝马迹,不管未来是什么样子,这里的一切,都可能成为我找到小黑的线索,但现在看来,一切都变得模糊起来。我发动了车,准备离开,她已经到家了,悄然离开对她已经不会产生任何的危害。(
但小黑已经从村子深处走来,手中还捧着一盆花:“我们邻居在温室里种了大片的鲜花,就买了一盆让你带回上海,这算是付你的车费,你没有意见吧?”虽然还是冬末时节,但墨绿的叶片中间,已经开出了小小的红花,把花放进车里,顿时就有一股淡淡的香味,弥漫了整个车箱。这可能是小黑与我交往的过程中,惟一与黑色不同的事物,而且它的名字叫做“君子兰”。
“车费?你拿一盆花来付车费?”我早就忘记了这个客人是要付钱的。
“怎么了?你想免费呀,我可不想沾别人的便宜。不过从固始到上海,是你邀请我去的,这段路的车费我是不会出的了。”她说着话,已经坐到车上了。
车再次离开固始,离开一个叫做黑庄的村子,向大海靠进,我这时还不能真正地相信,今年的春节,将有一个陌生的女孩陪我一起过。雨依然没有停止,只是雨滴越变越大,越是向东气温就越高,路面上也不再结冰了,车的速度慢慢地加到了八十公里以上。雨一旦下得大了,拍打在地面上,就起雾了,这团雾既是自然的雾,也是小黑的雾。
“其实,有个女孩要跟我过年的,我不敢。” 我无缘无故地讲起前不久发生的事情,“我们在网上认识的,有一天她突然打电话给我,为了我,她已经来到上海,要我去接她回家。我对她说,网络与现实是有距离的,先在宾馆里住几日,找份工作,然后再考虑我们是否要住在一起。她似乎很生气,当晚就住进了宾馆。有一天,她打电话说,父亲与母亲双双发生了车祸,急需要住院费,问我借两万五千块钱。我当时就借给了她,并送她去机场,回广西。但到飞机起飞后,我才知道她去的是北京,当然,她从此就失去了消息。年前她再次出现,打电话给我说,要到上海陪我一起过年。”
 “你可以打电话给她呀,让她陪你过年不是更好吗?说不定她还会以身相许的。” 小黑听完,好象没有明白我的用意,也好像故意装做不知道的样子。
 “我敢吗?她要是趁我不在家,把我的东西卷走了,怎么办?她本身就是个高级骗子,这一点你还不明白?”我试着引导她。
她还是一点反应都没有,也许她本身就是一个简单的女孩。我问:“你能告诉我,你为什么答应我,去上海陪我?”
“你不觉得你一个人在上海过年蛮可怜的吗?我这是善心发现呀。如果在路上碰到一头牛,我也许会把它赶到自己家里去过年,与它一起吃一起睡,但你是人,是人就有太多的麻烦。”小黑开起了玩笑。
“你陪我,你父母就不可怜吗?”我还是不能理解,一个陌生人的孤独与她有多大的关系?
“我父母他们是夫妻两个,而你只有一个人。”她的话让我的心动了一下,我伸出手,想去握住小黑的手,却被她一把推开了。
随着离固始越来越远,小黑的情绪就越来越深沉。
 “你放心吧,我保证让你在上海玩的开心,大年三十那天我们一起去家乐福购物,晚上一起找一个大大的草萍去放烟花,初一去海洋馆看那些自由的鱼吐出欢乐的水泡,初二再去看一场电影,罗漫蒂克的那种。”我企图用这些来激发她的情绪。
小黑似乎很不满地说:“别忘了,还要去看大海。知道吗?这是通向大海的路。”
快到合肥的时候,天空的雨更大了,车开的飞快,好像不是开在路面上,而是一艘船,驶入了无边的海洋。小黑坐在旁边,一边听着收音机里没完没了的音乐,一边剥着花生,我的双手紧紧地握在方向盘上,但她并不把花生喂到我的嘴里,而是放在旁边,她这是在与我划清界限。喂与不喂之间,表现出的感情却是天地之别,天堂的差别与地狱的差别,如果她喂着我吃,那我们就在天堂里了,如今我们各吃各的,只能代表我们还在人间,或者是在地狱。
天很快就黑了,在雨夜里开车,天空是黑的,路是黑的,四周的山山水水都是黑的,除了高速路上的一条黄线之外,我再也看不到其它的颜色,我感觉自己不是开车,拥有的速度不是来自大地,而是天空的引力,自己开着的是一只宇宙飞船,飞越在茫茫无边的天际。
小黑开始不停地拨打电话,但是一直没有接通,她的情绪也变得越来越低落。
“给谁打电话?是不是看到一片漆黑,害怕了,让男朋友来救你?”这黑灯瞎火的路途,如果有人纠集起来抢劫我,我只有举手投降。
“你这人怎么了!我不是早说过,我男朋友死了吗!”小黑第一次发火了,第一次发火与第一次接吻一样,让人不知所措,也让两个陌生人有了亲密的关系。
“我跟家里人说,天黑就到上海了,到上海就打电话给他们。他们生气了,故意不接我的电话。”她发完火后,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就解释起来。
“你拿我的手机打吧。”我这样做还是一个目的,就是知道她家的电话号码,从此我就不怕找不到她了。
“我离开家的时候,把你的手机号留给家里人了。你想想,自己的女儿不在家过年,那是多么可恶的事,他们不生气才怪。”我心里一紧,在我防备她的时候,她对我也早有防备。人与人之间的交往,就跟一个建筑工人一样,无时无刻不在砌着一堵墙,你防着她走进来,她则防着你走出去。
之后的时间,小黑说自己很困,就放倒座椅,躺在车里睡着了,呼吸均匀,胸脯起伏,随着车的抖动,丰满的乳房随时都有滚出来的危险。我陷入了美好的想像之中,也许就在今夜,也许就在明天,这个陌生的女人,就会剥光自己,像一根葱一样,成为我年夜饭中最丰盛的佳肴。
车窗被打开了,风涌进车内,把君子兰的清香吹灭了。“你在想什么呢?是不是想媳妇了?”小黑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醒来,看我痴痴的样子发笑。
直到凌晨一点,汽车才开进了上海城,这座离大海最近的城市。
“我知道单身男人的家肯定很脏,这不要紧,你得说话算数,你睡小床我睡大床,至于那只母猫,我不相信它会吃醋。”小黑在我小心开门的时候,提醒我。
我的家位于上海市中心老弄堂内,是一套一室户的上海老屋,两家共用着一个走廊。房子很小,小床平时就成了堆放东西的地方。我还没有动床上边的东西,那只猫就吼叫了起来,还伸出爪子要抓我,企图来维护自己的领地。
我无奈地说:“你就继续睡在大床上,我睡沙发吧。”在我信誓旦旦的表态中,小黑答应我睡在大床边的沙发上。其实,沙发就放在大床边上,几乎连在一起,占据了房间一半的空间。
小黑沫浴的镜头没有出现,她连衣服也没有脱,就合衣睡下了,我发现她睡觉的时候,紧紧地抱着那只玻璃瓶,真如抱着大海一样。我们聊了很多,包括人生、理想和金钱,但是小黑始终没有再讲有关那个死去的爱情故事。
入睡前,小黑对我说:“你讲个故事给我吧,这样我才能入睡。”
我没有讲有关老狐狸与小白兔的童话,也没有讲“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庙”的经典,我只讲了一堆无缘无故的废话:“我在广州工作时,碰见了一个网友,我们晚上住在一起,半夜时,她三番五次地起床,说是拉肚子,我就一次一次地陪她起来,给她拉灯,两点时她又要起床上厕所,我实在困了,就没有陪她。没有想到一等再等,也不见她人,我以为出事了,出去一看,厕所里早没有人,我再返回卧室一看,手机没有了,刚发的几千块工资没有了。第二天,我通过蛛丝马迹找到了她,她哭哭啼啼地说,妹妹上学急着用钱,偷我的钱是没有办法还我了,就做我一年的情人。”
等我讲完的时候,并没有我期待的效果。小黑已经没有声音,静静地躺在那张承诺的床上,酣然入睡了,也许在她的梦里,布满了涛声。不知是深夜几点,小黑突然爬起床问:“那盆君子兰还在车上,你去搬上来好吗?”
“车上暖和,放在这房间里怕是会冻死的。”我无法入睡,我的脑海里一边是凶猛的强盗,一边又是起伏的美女,但我实在不愿意为了一盆花,而跑到寒冷而黑暗的停车库里去,更重要的,是不能离开自己的家。
看见我没有一点动静,她爬起床,出了门。
“它是我家的土地里长出的东西,算是我在上海唯一的亲人,让它睡在身边我才会踏实。”她把一张报纸铺在床边,然后把这盆君子兰放上去。看她鬼鬼地笑着,我已经明白她了,她这是在建造自己的国防工程,希望通过一盆花,能够挡住来自外界的伤害。
很快,小黑再次入睡,只听到她轻柔的呼吸声响起,飘浮在这个夜里,而那盆放在床外的君子兰的香味,也如呼吸一样,守卫着她的主人,时间已经是大年三十凌晨三点。
我与小黑起床的时候,天空依然是黑的,不过这已经是大年三十晚上的黑暗,窗外依然下着小雨,但是上海的雨比起信阳的雨,更多的是忧郁与阴冷。小黑把那盆君子兰搬到阳台上,浇了一点水,然后在绿色的叶片上亲了一下,好像是慰问这个称职的卫士。
我带着小黑走进饭店,选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来,所谓的过年,都是在这一顿饭里了。广播里“年”不离口,各种吃喝上都贴了红色的标签,四处都是碰杯的人群。
有人已经开始燃放鞭炮了,烟花一阵紧拟一阵地在天空中炸开。“我想再问一遍,你为什么要陪一个陌生人过年?”我举起酒杯,与小黑撞了一下。她没有回答什么,把酒换成了饮料,就一饮而尽了。
在这浓烈的气氛中,小黑吃着吃着就哭了。
“你想家了吧。”我递过纸巾问她。
她点了点头,一边哭着一边给谁打电话。她的泪水像袭来的洪水一样,把我心里的防线冲刷得一干二净了。我心里想,她如果真是一个骗子,能与一个骗子一起过年,那也是幸福。
“我们认识多长时间了?”我感觉到的小黑好像已经很久很久了,她伸出手算了起来:“二十九日早上九点,我们从信阳车站出发的,到现在不到四十个小时吧。其中我们用十五个小时跑了九百多公里的路,来到大海的身边,再用十几个小时做了一个梦,在梦中听到了涛声。”
“但是,我们已经走过了河南,穿过了安徽与江苏,现在是在上海。”我感慨地说。
吃完年夜饭,没有喝红酒的小黑也有点醉了,思念如酒呀。她给一个人打了电话,我听得出来,在她的电话那头都是同一个男人。
“是谁呢?很亲密嘛。”我有点酸酸地,我不希望陪我过年的人,牵挂的是另一个人。
“是我什么人与你有关吗?你又算我什么人呢?” 小黑说话的时候既像是在质问,也像是在自问。
大家一时觉得无趣,就回家了。回家的路上,我企图拉住小黑的手,都被她拒绝了。
“我们都睡大床吧,大过年的,谁睡沙发都不好。一人一个被窝,还有那盆花。”说着,我就开始铺床,把两床被子放在大床上。
“你要记着自己的承诺,你再逼我,我只好去睡大街了!”女人与猫的差别就在于,猫要吃鱼的时候,会毫不含乎地走过去,而女人呢?总是绕着弯子半推半就。我不顾小黑的话,继续把床铺得平平整整的,在铺床的过程中,我的幸福感温热了自己的心,我的脑海中多次出现拥着女人的情景。  
小黑顺手拿起一根牙签,朝自己的手腕上扎了一下:“你如果再不睡到沙发上去,我还会继续的,你看看,我的手背上已经不止一个伤疤了。”黑色的血从她的手腕上冒出来,像一只黑色的虫在爬,我明白自己是斗不过这只虫子的。
这个年,我一个人可怜地躺在沙发上,我不知道,躺在沙发上与躺在大街上有什么差别,但这似乎预兆着我一年的命运,那就是感情的流失。熄了灯,一个睡在大床上,一个睡在沙发上,一盆花隔开两个陌生的人,还有那个装有大海的瓶子。窗外的雨声已经被爆竹的声音所淹没,谁也不知道天空是不是睛了,明天有没有太阳。
“说说伤疤的故事吧。”房间除了黑暗,什么也看不见,只有这黑色,现在看起来才是最可爱的,既可以让一切都消失,也可以让一切都粘合在一起,变得大而无形。小黑没有讲述关于伤疤的故事,也没有要求在我的故事里入梦,她却讲述了一个有关企鹅的故事:为了使刚出生的小企鹅不受气候突变所带来的危险,帝企鹅只有离开安逸的北部踏上长达几百公里、危险的旅程前往寒冷的南部,在那里产卵,孵卵,直到春回大地。。。。。我知道,这是“帝企鹅日记”里的情节。
小黑依然抱着自己的玻璃瓶,在自己的故事里入睡了,我看到她的脸上浮现着幸福的光芒。
晨光透过没有拉严的窗户钻了进来,这是二零零六年的第一缕阳光。我把床上放着的那盆花搬回到阳台上,学着小黑的样子浇了一点水,再亲吻了一下绿色的叶片。
“起来吧,我带你去看海吧。”第一个承诺已经兑现,我没有忘记自己答应的第二个承诺,在我看来,第二个承诺对小黑来说可能更为重要,可能已经超过了大海本身。
她早醒了,眼睛红红的,好像一夜未睡的样子。她从被窝里爬起来,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我有点不知所措地问:“不是去看大海吗?用得着把所有的东西都带上?”
“你查查吧,看看你丢什么东西没有,还有我的包,也可以检查检查。” 小黑的话显得十分的冷漠,让我一下子意识到什么才是陌生。
“我做错什么了吗?与一个女孩同居一室,我承认,我的脑海里浮满了拥抱你的想法,这是一个男人的本能,本能有错吗?你是一个好女孩还是一个坏女孩,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能陪我过年。”我说着说着,就有点动情了。
小黑来到阳台,似乎是与那盆君子兰告别,她淡淡地说:“你看看,君子兰的花昨天还好好地开着,今天就凋落了。”不知道是她失手了,还是故意的,这盆花从阳台上掉了下去。
“太阳终于出来了,今天我要带你去看大海,我知道你所有的梦都在大海里。” 我希望能够阻止小黑。
“再看也不是我的大海,天晴了已经不是我的天空。”小黑朝门外走去的时候,眼里似乎有了泪水,今天的她依然穿着一身黑色,黑得那么神秘。
我开车把小黑送到了火车站,因为大年初一,车站的人并不多,车票很快就买到了。火车启动了,我把手伸进车窗:“握一下手吧。”小黑把手躲开了,小黑说:“你说绝对不碰我的,但是昨天晚上,你都干了什么?!你是一个不守承诺的人,我不想与这样的人握手。”这时,不知从哪里跑来一只流浪猫,轻舔着我的腿,我一时恍然大悟。
我对着开始奔跑的火车喊:“昨晚的事,不是我干的,是邻居家的那只母猫,我说过它会吃醋的。”我不知道小黑是不是听见了,但是火车并不能因为我的话而停止奔跑。

已刊发于《江南》杂志


[ 本帖最后由 低处的迷雾 于 2011-4-28 11:07 编辑 ]
 楼主| 发表于 2011-4-28 09:31 | 显示全部楼层

欢迎诗人陈仓做客诗歌报。
走近诗人陈仓,领略诗人风采。




请大家踊跃参与交流。

我先起个头:陈仓老师您好,在诗歌写作中怎样获得更为丰富的语言资源以及诗歌多义性的呈现?

[ 本帖最后由 低处的迷雾 于 2011-4-28 10:47 编辑 ]
回复 支持 反对

使用道具 举报

发表于 2011-4-28 09:34 | 显示全部楼层
给咱陕西楞娃鼓掌!
回复 支持 反对

使用道具 举报

发表于 2011-4-28 10:13 | 显示全部楼层
我先提个问题哈:
请问陈生,您是因何开始对诗歌情有独钟的?
回复 支持 反对

使用道具 举报

发表于 2011-4-28 10:33 | 显示全部楼层
来支持一下陈仓。
你是一个有自己特色的心灵写作者,一个对上海这座城市有感悟的诗人。
走进、阅读。
回复 支持 反对

使用道具 举报

发表于 2011-4-28 12:29 | 显示全部楼层

回复 2# 低处的迷雾 的帖子

问:陈仓老师您好,在诗歌写作中怎样获得更为丰富的语言资源以及诗歌多义性的呈现?

答:低处的迷雾你好,这次辛苦你了。这次出来重新写诗,一直感觉很迷茫,论坛给了我一次诊断自己的机会。
说到语言资源,我很欣赏一位前辈的话,文字是肉做的。照我的理解,特别是诗歌,不是靠语言写作的,而是拿生命来写作的。我的语言资源是很限的,文字理论与手法是浅薄的,但是我的经历丰富,从最落后的山区,到最发达的城市,这种落差,这种曲折,这种心路,弥补了我的不足。我对自己的作品好坏的评价,也不是看语言的,而是看每一个文字,是不是来自于生命最本质的体验,是不是发自灵魂深处的声音。这几天,我有种长生不老的感觉,不是我找到了长生不老丹,而是我写了几首不错的诗,每一首诗感觉都是我生命的一部分,也可以说,现在我不仅仅只有一条命,骨与肉的命,还有另一条命,是由文字组成的,现在它正在丰满,正在长大,它不会如骨肉命似的,越来越短,越来越脆弱,牙齿晃动了,头发也白了,它能逃过时间的劫难,与世长存。不过,我这条文字命,还在孕育当中,我在一首诗中说,我是一个孕妇,就是这个意思。
关于诗歌的多义性,就如“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一样,和宗教的眼光类似,把自己放在众生当中,与它们交流,与它们互换,最后取得生命体验中最本质的东西。其实“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山”,由于我们赋予了山与水,不同的生命感受,才有那么多意义,让我们去挖掘。这与用生命写诗是有关联的,生命意义的宽度,就是诗歌意义的宽度。
我说的不好,这里有许多专家、学者,也有许多诗歌写得比我好的人,我只是业余的,把自己这么多年的体会说出来,也不知道对与不对。
回复 支持 反对

使用道具 举报

发表于 2011-4-28 12:40 | 显示全部楼层
4、《心坎》

你看不见月亮的时候
月亮洗澡去了,所以
她出来的时候那么纯洁

你看不见太阳的时候
太阳生火去了,所以
她出来的时候那么温暖

你看不见落叶的时候
落叶追风去了,所以
她出来的时候那么忧伤

你看不见我的时候
我写诗去了,所以
我出来的时候那么无言

我用身体写诗
因为我的身体是透明的
我用灵魂歌唱
因为我的灵魂是公开的

我看不见你的时候
你在心坎上磨刀去了
所以,你出来的时候
我在流血


——读着舒心。但我认为后两段与整体不协调,是否可以考虑去掉。

呵呵,我没有问题要提,只来读诗。
回复 支持 反对

使用道具 举报

发表于 2011-4-28 12:55 | 显示全部楼层

回复 4# 囫囵食神 的帖子

问:陈先生,您是因何开始对诗歌情有独钟的?
    答:这个问题与“低处的迷雾”放在一起,就很有意思了。说实在的,在我没有写诗的时候,我真正读过的诗,就是课本上有的,要么李白,要么杜甫。我之所以开始写诗,真正出于一种生命的本能,一种生命的自然延续。有一年,我与哥哥一起去河南淘金,哥哥在淘金中死掉了,后来我写过一首诗“二十五年后在上海我走过金店/看到摆放着的金子/我的身体顿时飘飘然/感觉自己有些暗淡有些轻//想起我的哥哥,一个刚刚订了亲的陕西农民/在海拔很高气温很低的金矿上/被含金量不高的矿石砸死了/那时他二十多岁一百多斤/心里刚刚喜欢上一个女孩/但是这一切加在一起/换来的只有八百块钱/当时,抵不上十几克重的金子/现在,抵不是三克重的金子//他的一生多么像矿石啊/被剧毒的汞浸泡后/除了一把残渣之外所剩无几/那时金价不到六十元一克/如今已经翻到了三百之上/而哥哥增加的只有我的伤感//金子做的上海,总是很贵很重/二十五年后在上海我走过金店/我看到的只是,手镯、耳环、戒指、项链/这种不怕火炼的金属/用得最多的地方,竟然是装饰人们的脖子/与门面”。这首诗是我哭着写的,《散文选刊》把这首诗从我的《诗上海》中选了出来,改成了散文去年发了出来。出事的时候,我虽然考取了全地区的第一名,但是我为了生计正好辍学,哥哥死了的当天,想着刚刚还在一起,现在却只有他的尸体,我立志一定重新学习,后来我冒着大雨,给校长跪下了,我说“我要上学”,从此我重新返回学校,从那一学期开始,我就一直在想,怎么样才能让自己的生命壮大起来,一直延续下去,我当时仅有的办法就是写诗,不过那时候写的诗,什么也不是,我也不记得怎么写的,早就丢掉了,找不到了。
   我后来果然考上了学,在我的故乡,已经两代人了,教导孩子好好念书的时候,都是以我为榜样的。考上学之后,我的生命从此改变,从一个农民变成了一个干部,从自己种着吃,到别人种给我吃。在这样一种状态中,我才开始接触到真正的诗歌,才正式进入一种常规的诗歌写作生命。中间不停地在调整,在感悟,在学习,但是自己的价值观从来没有改变,就是赋予文字以生命,让文字替我好好地活着。
回复 支持 反对

使用道具 举报

发表于 2011-4-28 13:01 | 显示全部楼层

回复 3# 囫囵食神 的帖子

问:给咱陕西楞娃鼓掌!
答:这掌声怎么带着秦腔的调子?好亲切呵。
回复 支持 反对

使用道具 举报

发表于 2011-4-28 13:09 | 显示全部楼层

回复 5# 小鱼儿 的帖子

问:你是一个有自己特色的心灵写作者,一个对上海这座城市有感悟的诗人。
    答:男人三十如狼,四十如虎啊,我三十多岁来到上海至今,头发是在上海白的,牙齿是在上海晃动的。最最美好的年龄,不是献给了哪个女人或者男人,而是上海,这硬梆梆的水泥屋。所以才有春宵过后的新郎那么多感悟啊。谢谢站长,谢谢小鱼儿,给我这个机会,认识这么多的女人或者男人。
回复 支持 反对

使用道具 举报

发表于 2011-4-28 13:12 | 显示全部楼层

回复 7# 席芷 的帖子

问:但我认为后两段与整体不协调,是否可以考虑去掉。
    答:可以删,把倒数第二节删掉如何?最后一节如果删掉了,这只兔子就没有一条美丽的尾巴了。是不是怪可怜的?
回复 支持 反对

使用道具 举报

发表于 2011-4-28 13:30 | 显示全部楼层
是。跳过倒数第二节,这只兔子就美丽多了。
回复 支持 反对

使用道具 举报

 楼主| 发表于 2011-4-28 14:09 | 显示全部楼层
原帖由 陈仓chencang 于 2011-4-28 12:29 发表
问:陈仓老师您好,在诗歌写作中怎样获得更为丰富的语言资源以及诗歌多义性的呈现?

答:低处的迷雾你好,这次辛苦你了。这次出来重新写诗,一直感觉很迷茫,论坛给了我一次诊断自己的机会。
说到语言资源,我很 ...


感谢陈仓老师的精彩,让我们对语言资源的获得把握到更为深刻的生命现场,那麽,对生命历程的热爱和感悟和积淀这本身就补偿给我们一种体验上的资源,这种资源的在线为我们的写作奠定了神灵般的启示和写作的主权。那麽以生命意义的不同感应来读取诗歌的多义性,是为精彩的开辟和深厚的承担。再次感谢陈仓老师。
回复 支持 反对

使用道具 举报

 楼主| 发表于 2011-4-28 15:10 | 显示全部楼层
问好陈仓老师!

那麽,诗歌有没有能力补充某种社会担当,有人说诗歌什么也改变不了,只是一种偏僻的精神运动。那麽,如果有,体现在哪里?如果没有,诗歌的存在又有何意义?想听听老师的想法?
回复 支持 反对

使用道具 举报

发表于 2011-4-28 16:05 | 显示全部楼层
进来学习!
回复 支持 反对

使用道具 举报

您需要登录后才可以回帖 登录 | 注册

本版积分规则

关闭

站长推荐上一条 /1 下一条

QQ|Archiver|手机版|小黑屋|诗歌报 ( 沪ICP备05009012号-2沪公网安备31011702001156号

GMT+8, 2024-5-6 23:40

Powered by Discuz! X3.4

Copyright © 2001-2020, Tencent Cloud.

快速回复 返回顶部 返回列表